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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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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长同昨天转了趟机,晚上九点才着陆,直接就去酒店了。上面真的很能赶落人,十六号来通知,十九号下午讲座就开始,还美曰其名多给你休息一上午,蔺长同心说您怎么不杀了我呢。
他倒是想带个助理,但考虑到避嫌问题,就没带小周带了个杨童,谁想到杨童出差还带了一行李箱老婆。林林总总两天半的准备时间,蔺长同是真的榨干海绵来挤水,在飞机上都没敢闲着,反复看杨童给他的反馈,再不停让杨童回答这个回答那个,然后修改稿子。今天也是,起了个大早敲电脑,连吃早饭都来不及。杨童呢,擦地不积极,看番挺上心。
什么休息一上午,呵。
“蔺老师你的咖啡来辽~”
杨童左手托着平板电脑,右手捏了杯咖啡,嘴上还打着哈欠。
“谢谢,”蔺长同盯着屏幕无暇看他,只伸手动动手指,咖啡就自己跑到手上来。他喝了一口,然后……“小杨同学,你用凉水沏咖啡?”
杨童震惊:“什么,水没开吗?!”他跑去摸了摸电水壶,“哦!我忘了摁开关!!”
蔺长同:“……”
蔺长同咬着舌尖回味那口咖啡渣,有点反胃。“算了,”他把咖啡撂下,“别烧了,你过来,问你问题。”
杨童闻言,拉了张凳子坐过来,一眼瞟见了蔺老师屏幕上的大标题——刑事律师与当事人。他第一反应是,这标题好空,再一看底下的字数,两万多,哦,那没事儿了。
他把平板放一边,规规矩矩坐好,准备受教:“您问。”
蔺长同说:“你觉得秦律师怎么样?”
“什么??”杨童非常莫名其妙,他看向蔺长同,但是蔺长同视线落在别处,像在思考什么东西。
蔺长同说:“秦律师对待刑事案件的方式,你觉得怎么样?”
杨童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一般,反正我不太喜欢。他好像对被告方有成见,不仅从接案子的时候就挑,让自己永远在控方的角度发声,而且就算被告是他的当事人,最后也往往和他闹矛盾。”
蔺长同点点头,喃喃:“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琢磨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呢?”
“我觉得,我觉得……”杨童挠了挠寸头,“能说吗?”
蔺长同看他一眼:“你说。”
杨童:“我觉得您好像对这个世界都有成见。”
蔺长同直接笑了,他饶有兴趣道:“接着说。”
杨童说:“跟秦律师完全相反,您真的是格外偏好辩方,就跟唾沫星子没处使似的,非要在庭上气人,好像把人气死了就辩赢了一样。我觉得吧,别的辩护律师是替被告发声,您是专门逮着原告骂去了。多大仇多大怨?”
杨童说着说着也笑了,赶紧往回圆:“不过我当然不是这么肤浅的人,我还有一个看法。”
蔺长同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杨童说:“秦律师虽然对被告有成见,但那是因为被告实际就是做错了。您袒护被告,是因为实际上被告有他应该被袒护的地方。这些都不是执一而论的,而是针对不同案件。秦律师和您的态度,都取决于不同案件的那个‘实际上’,也就是——真相。”
下午一点半,讲座正式开始。
场地借用了一所大学的报告厅,几十排座位顺次而下,环绕着底下的讲台和大屏幕。蔺长同不是很喜欢这种仰视的感觉,但也没办法。环顾四周,有些律师他认识,有些不认识,绝大部分年龄都比他大些,也有一些来旁听的学生。
“下午好,诸位。”
蔺长同对着鹅颈式话筒说完,欠了欠身,在掌声里坐下了。
他在屏幕上亮出这次讲座的主题——“刑事律师与当事人”,然后淡淡地说:“这次来,协会是希望我能对诸位的工作做一些指导,比如说如何协调各方处理好纠纷,如何在一个案子里漂亮地收尾,如何保持自己积极向上的态度……这些都是个人能力问题,概不论述。我只说一点,这一点决定了你可以把律师工作做到什么位置——对待当事人的态度。”
四五十岁的人往往都看不惯这种傲气的小伙子,有几个已经开始抱臂跷二郎腿了。蔺长同瞥了一眼,朝边上拿着话筒随时待命的杨童一挥手,两根手指点着其中一位:“去,那位先生有话要说,把话筒递过去。”
杨童颠颠颠过去了。
那位先生虽然有点意外,但接过话筒还是规规矩矩起立了。短暂地措辞过后,他又端起架子来,说:“蔺律师,恕我直言,如何对待当事人并不是工作重点。他们只是我们的委托人,就像食客之于饭店老板一样,我们有时候忙起来连谁是谁也可能糊涂,怎么对待他们,实在不重要。我们只需要记住疑罪从无,就够了。那才是我们的宗旨。‘相处’……?”他呵呵一笑,“我实在不知道是您太年轻还是怎样。”
蔺长同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只朝那个方向抬手往下一压示意他坐下,同时说:“没事儿,不影响。”
你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影响。
杨童品出来之后,憋着笑去把话筒拿回来,眼睁睁看他的蔺老师一句话变出一张绿脸。
蔺长同继续说:“大家看到标题了,我写的是刑事律师,因为我本人是刑事律师。律师其实没有严苛的分类,像在座诸位,虽然大部分是民事律师,但也经手过刑事案件。所谓刑事律师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标签而已。”
“不过我很喜欢这个标签,并且为这个标签骄傲,因为刑事律师是所有律师中最难处理与当事人关系的,而处理好与当事人的关系,恰是作为一名律师的重中之重。换句话说,一名好的刑事律师也是好的民事律师,但一名好的民事律师却不见得能当好刑事律师。故而,我以刑事律师为例,讲律师如何对待当事人,诸位可以接受么?”
蔺长同扫了一眼,学生们都在记笔记,倒是老律师们坐不住了。真心话,他也不明白这帮人有什么不理解的,他是真想听听这些人怎么想的。于是蔺长同一招手,又随机点了一位幸运先生:“那位先生有话说。”
杨童颠颠颠去了。
幸运先生接过话筒,起立:“蔺律师,你既然问了,那我就实话实说,我不能接受。”
蔺长同扶着麦:“请讲。”
“你说了,以刑事律师为例的前提,是刑事律师最难处理好自己与当事人的关系。但这个前提本就是不恰当的。以我个人而言,我就是一位民事律师,处理家庭纠纷最多,难道和当事人的关系就很好解决?”
蔺长同毫不客气:“怎么,他们离婚跟你有关系?”
这话里意思太多,幸运先生脸也绿了:“我想你应该听我说完。”
“但真抱歉,今天被请来做讲座的人是我。所以还是请你先听我说完。”蔺长同朝那个方向抬手往下一压,杨童抢了人家的话筒就跑。
幸运先生:“……”
收了人话筒,蔺长同还朝在座一笑,好像很好说话似的,实际把人气够呛。一众人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于是猛地想起来这人在庭审上就这样……于是更气了。
蔺长同说:“这位先生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那么我再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说刑事律师很难处理好和当事人的关系吧。民事律师,解决人际纠纷固然难,但刑事律师跑检察院跑看守所何尝不难?所以我说的不是工作性质上的难,而是坚定内心之难。”
“经济纠纷、婚姻家庭纠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如何,到了卷宗上一览无遗。故意杀人呢?强·奸呢?纵火呢?投毒呢?我们不知道,我们要等证据,甚至等到了证据,我们还要去质疑证据的真实性。两者区别在哪,区别在我们知不知道‘真相’。”
“没处理过刑事案件,我们往往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我为我的当事人发声了,觉得我挣得了我当事人的权利,觉得我是英雄。可处理刑事案件的时候呢?你知道孰是孰非吗?你知道原告真就是受害者吗?你知道被告人真就侵害无辜了吗?就算你得到证据,你知道被告对原告造成伤害,你又知道哪几刀是他捅的,哪几刀不是吗?就算被告他自己都承认了,你就知道证据真的是真的吗?”
蔺长同望着几十排人,轻声说:“你不知道。”
“你只能不停质疑,不停前进。所以,做好刑事律师——也是做好任何一类律师的根本,是坚定自己那颗奔赴真相与公理的心。这句话太俗,太多人已经遗忘,但它不应该仅仅存在于课本里,直到书架落满灰。这句话是应当在实践中一点点发光的。”
他看到有人在记笔记,于是低头笑了笑。如果秦与在就好了。
两千公里外,秦与坐在大货车的副驾驶,怀里是榛子。他把平板电脑支在榛子背上,晃悠晃悠地看一场讲座的直播,没什么精神。
屏幕里,蔺长同眨眨他那双清隽的眼睛,说:“那么,为什么说对待当事人的态度可以决定你把工作做到什么位置呢?因为你的态度,取决于你对真相的执着。刑事律师太难让自己永远把真相放在第一位了——不管真相如何,他只需要走一遍流程,出席一下庭审,他的当事人该怎么判怎么判,与他便无关了。这样的人,对当事人的态度是无所谓的。”
“但有的人则很极端。我不拿我自己举例,会有人认为我在洗白,那么好,我拿另一位非常优秀的律师举例。”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在把玩一个车钥匙,钥匙扣上的黑白挂件过于可爱,看起来和冰冷的钥匙很不搭。秦与看到这,眼神暗了暗。
屏幕里,蔺长同仍在讲着:“这位律师有非常优秀的职业素养,具备非常专业的法律知识,唯一受争议的点,就是他对于被告方的态度——太恶劣。他接案子几乎不代理辩方,在庭审上对待被告口诛笔伐,甚至偶然给被告辩护之后,也会和被告发生口角。有人说,这多正常啊,被告都是坏人;也有人觉得,他太片面,因为被告犯了法就瞧不起。——都不是。”
“他就是太看重正义、公理和真相了。他不为辩方代理,不是因为瞧不起,而是他不能接受他的当事人对他隐瞒真相、辜负他一片赤诚之心。他在庭上言辞犀利,一方面是他痛恨违法乱纪不思悔改之人,一方面,那本就是他的风格——一如我的辩护风格,诸位都眼熟我吧。一样的。至于和自己的当事人发生口角,我想如果诸位能知道他的当事人说过什么话,就理解为什么会争吵了——请你替我撒谎、你为什么不替我撒谎、是的我确实对你撒谎了……他多看重真相啊,他比谁都知道,坐在律师的位置,就要尊重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他多有使命感和正义感啊,所以他怎么能不生气呢?”
蔺长同说话一直淡淡的,或者刻薄或者笑得气人,这会儿却好像活起来了,甚至真的笑了两声:“你说,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能气成那样?这就是他对待真相的态度、对待当事人的态度,极……”
“嘿,到地方了诶!下车吧。”司机师傅叼着根烟,是个沙哑的大嗓门,还有很浓的口音。
秦与应了一声合上平板。他拉开车门,先让狗蹦下去,自己再下车。
那座大学的报告厅里,气氛比先前和谐了许多,至少没有火药味了。
见有个学生提问,蔺长同使唤杨童过去递话筒,“说吧。”
学生是个女孩,她说:“我想请问您,做好一个律师真的只需要坚持真相就可以了吗?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为一个死刑犯辩护?”
蔺长同挑眉,说:“给你递话筒的那个男生是我的学生。”
杨童突然被点名,就知道自己要被当反面教材了,背着蔺长同做了个无语翻白眼的表情,静静听着。
蔺长同说:“他不太好用,也不太适合做学生,但骨子里很正——他适合做老师。你把话筒给他,他可以很好地回答你的问题。”
杨童猛然回头望向讲台上的人,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得到了这么高的评价。他小心翼翼接过女生还回来的话筒,看看女生,又看看蔺老师,指了指自己——真的要我答?
蔺长同一点头。
于是杨童低头想了想,抬眼对上女生的探寻的目光。在话筒的加持下,整个报告厅都能听见他那句简短又清晰的答案:
“未经法院审判,你不可以叫他死刑犯。”
远远地,蔺长同笑了,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就是这句话。
杨童看见了,在掌声里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女生。女生抿着唇朝他点点头。
“来,那边还有位同学要提问,你去一下。”蔺长同说。
“哎。”杨童答应一声,拿着话筒去了,回头又看了眼女生——怪好看的,被她盯着感觉心情都变好了!
他美滋滋地把话筒递给那个男学生,男学生起立,说:“蔺律师您好,我斗胆问一句,您说的那个律师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您捏造的?因为英雄色彩实在太强了。”
蔺长同说:“真实存在。”
学生问:“那您怎么那么了解他,并能为他的行为做出那么多解释呢?他是谁?”
“他是……”
蔺长同想了想,没有说名字,反而莞尔一笑,说:
“他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