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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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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是指回到灵堂去。
这几天有很多人前来吊唁。于情于理,陈锡再阻止不了了。T一双眼睛圆睁着,静静地看着人群来了又走;T们的鞋履在地板上扭乱,错综纷杂间,干净的地面染上了脏污,纹路像是在描述着,一种流水过后的痕迹。
陈锡在这无形的海洋中“匍匐”很久。T闻到香火味、燃烧的蜡味,在每次给T哥续“主香”时还闻见棺木的漆油味,那味道闷闷的,让人头晕;还有外间的泥土腥味、树叶轻盈的香味——T哥走后的第二天下了雨,雨水将它们翻腾上来;以及那来来往往的人群带来的汗味、皮革味、熏香味,甚至,还闻到了一股放肆的甜香。
陈锡目光一扫那甜香的来源,又注视眼前了。
当一股饭香飘然而至时,陈锡就知道是白夫人来了。
在赵澜和白夫人的合力搀扶下,陈锡艰难地起了身。
陈月恒以高于相国的礼节下的葬。陈锡往来一向不喜繁文缛节,那些仪式在T眼里劳民伤财,像唱戏似的;但这次,T倒品出些味来——那些繁琐机械的动作,似乎能将人从可能沉沦的境地中硬拽出来。当有事情做的时候,遗留的情绪不管有多浓重深刻,都能在力气的挥洒中、话语的重复中被渐渐抚平。
当繁忙告一段落时,已是半月后。
这半月里,陈锡将陈月恒为T准备的一些书粗略看过——看书这活对于T来说和使用神力一样,需要小心,但在谨慎对待下,T到底还是没有疼晕过去——回到王宫后,一个陈月恒的亲信送来了一张纤薄的、手掌大小、写满蝇头小字的纸。
陈锡挑亮了灯,细细看过之后本欲烧掉,又怕自己记不住,夹进了T哥生前呈上的一道折子中,起身将它藏进了转角柜的机关匣里。
就在此时,贴身太监莫雨澜来报,说是有人举了宫牌要见T。
陈锡问过那人样貌,传了。
过不一会儿,赵澜大步跨进殿中——T无拘无束惯了,哪管得了什么礼仪规矩,甩了带路的太监几丈远;那小太监提溜着衣摆,边跑边喘,还插隙喊T一声:
“喂!喂!……你哪里去!可莫要不守规矩!……御前失仪是要被打出去的!……慢点!”
陈锡耳聪目明,听了这尖细又压了声音的呼喊,不禁莞尔。
赵澜一身不修边幅的粗布短打,裤腿还溅了一串泥浆子;头发被一只树叉子似的褪成褐棕色又烂得坑坑洼洼的簪绞成丸,盘发功夫不高明,发丸子毛毛躁躁的,发尾像鸡毛掸子似的支起。
T走一路,一路就印下些泥巴来,一直走到边上的圈手椅前,“刷”地一坐,毫不客气:
“打扰你了不!”
陈锡摇头:“想必赵大哥有事找我?”
赵澜搔搔鼻尖,道:“嗯。我这次能知道你哥……的消息,多亏了气神大人和T弟弟。”
陈锡点头。
“然后呢——你哥不是去了嘛,我觉得我还挺有必要留下来替T看着你的;反正有气神弟弟在,没有我应该也不那么要紧了。”赵澜又用手背搓了搓下巴,道,“你就说要不要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吧!”
陈锡笑:“赵大哥你要是愿意留下来,那自然很好。”
赵澜盯了盯T——陈锡微微皱眉表示疑惑——道:“你倒是不大一样了。”
陈锡不置可否,转而道:“赵大哥,你与我说说吟稣那边的情况可好?”
赵澜闻言就笑了起来;T的笑容让人联想起爽朗的空气,或者热辣的阳光,总之是朝外延展、侵入性却不会让人从根本上去厌恶的——T露出沉思回忆的表情,眼珠低垂着,一只手支着另一手的胳膊肘,那只手按着额角。
然后T放开了双手,一左一右钳住椅子朝前挪了挪——厚重的实木就被T轻轻松松、满不在乎地挪到了T想要的位置;在做这事时,T的眼睛还一刻不停地望着陈锡,脸上还是笑着,配合T夸张的手部动作和词句,显得真挚又可爱:
“哇!你不知道,气神T弟弟——是叫‘吟稣’?我听你这么叫T——欸,吟稣神T一来,你不知道,就像一个拿棋的存在。我们不是斗得不可开交吗?但T一出手,甭管你们闹得有多凶,都是白忙活!”赵澜笑得合不拢嘴,“你猜怎么着……”
陈锡道:“T倒流了时间?”
赵澜点头:“欸,你知道啊?——但你总不知道,”赵澜说到这儿时神色露出点疲惫,“我们已经被还原六次了!整整六次!不说那边的四个累,我跟气神都心累啊——每次都要重新开始,照这样下去,真是猴年马月都分不了胜负!”
陈锡被T夸张的比划和语气逗得忍俊不禁,轻轻笑着,又想到了吟稣:看来,T不与我见面,真是忙得紧呢——但陈锡不知不觉忽略了一点是,吟稣是神,一心二用甚至三四五六用都没有丝毫问题,即使分心与T对话,也不会影响到那边的战局。
“那……那看来,T们那边打得再凶,也不会影响到……人吧?”
赵澜答:“人?对大陆的影响是有的——弟弟,你如果能去看看,那些被毁的山林泽地,你就知道了——但大部分,吟稣神都还原了;而人……说实话,T们打架的地方根本不可用常情常理论之,毕竟神仙,那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啊!”赵澜撇了撇嘴,说这话时又是遗憾又是欢心,“有些地方,我也进不去;那时候,就是该我休息了。”
“但,可能要被吓一吓——有时声音还是蛮大的,大陆这边能听见。”
陈锡点头,明白了。
“弟弟,”赵澜正了颜色,“你哥有给你留些东西吗?”
陈锡点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陈锡道:“我知道,赵大哥,这点你无须担心。虽然我确实对此是毫无经验,但哥不仅留了些死物,还有……很多,我暂时难以一言蔽之。”
“那我就放心了。”赵澜半叹半赞道,“我就知道T会留后路的……会留后路的……”T转而认真道,“弟弟,我这人是个大老粗啊,字可能都认不全;帮你领领兵打打仗可以,这什么……”T扭出个成语来,“治国齐家,啊这种事,我是帮不了一点忙的。”T说着又赞起陈月恒来:
“要说还是小五厉害,文武双全!文可拜相武可参将,那可真是,独一份啊!”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赵澜拢了拢遮挡视线的乱发,声音低了下去;这让T的话变得严肃郑重:“有个事儿,我忘了告诉你。”
陈锡看向T。
“不知小五有没有与你提起,T之前……三四年前?我们刚刚下山的时候,T托我去杀两个人,名号我忘了,说是替你报仇。”赵澜见陈锡露出惊异的神色,朝对方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我们去了一趟鹿京,那两人早死一两年了,尸体都化骨了。我想着到底和你有些关联,还是跟你说一声。”
陈锡知道那两人是谁,“八角蜈蚣”赵泽物和“毛蝎子”周寒。陈锡垂下头,胸中情绪激荡。
T想起那之前的陈月恒,更加痛苦了。
送走赵澜后,陈锡紧接着写了封短信,连夜送出了宫外。
半夜,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子圈着个皮革盒子敲响了寝宫的门——T身上几处染血,陈锡开门后就见着T将盒子一放,撕了裙裾擦起血来——陈锡挥退了迎声而来的侍卫,一礼道:“请。”
女子抬头粲然一笑——T的容貌是带有锐气的美丽,不笑时易让人觉得高冷、严肃:“情还完了,我就不耽搁了。”
陈锡手心一汗,想起T哥留下的话:……我在半月前给T去信,事大概已经办妥了。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尤擅刺杀;只是外热内冷,性情属实孤傲,能否为你所用,要看你运作。
“且慢!”陈锡喊了这句后又不知怎么说了,有些慌张地道,“请侠士稍等片刻。”
女子蹙眉:“怎么?”T见这年轻君王没一分君王架子,急忙入内、脚步踢踏的背影又着实有趣,心里生了些好感,也就等了T一会儿。
陈锡说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但实际上T的心里是六神无主,紧张得快窒息了;T往寝殿里左右环望,瞥见自己只着中衣就挑起一件外套匆匆披上,咬了咬牙,又出去了。
“嚯,你就为了穿件衣服啊!倒是一脉相承的小正经——”
陈锡以为T说的是陈月恒,正感奇怪。T哥早些年放肆惯了的,能在规矩森严的军队里主动出手跟人打起来就可见一斑;而学医后性情收敛,但对世事都是淡然、漠不关心的——所以,若不是特殊场合,即使T哥裸着被人看了去,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你这香囊绣工倒是不错,是哪家姑娘做的?”女子调侃地笑道。
陈锡低头一瞧那洁白罗布、织银绣了朵云的香囊——那是教T秋水剑的老师,那位姜老太临别时赠予T的,T一直带在身边:
“您别说笑了,这是老师所赠。”
“哈?”女子一撑门扉,竟主动走进殿内了,“我怎么不知道T又收了个学生?”
“您与老师认识?”
那女子逛到一座雕纹浮光灯前,手像是在上头摸了摸,垂头之时突然发难;一支剑就那么凭空出现,也不见T怎生出鞘的。
陈锡朝右滑步躲开,探身从案上捞起银剑一抽,回腰格挡:“这是做什么?”陈锡这才看清了那如白针刺影的长剑竟也是一把软剑;陈锡心念一动,抓住了什么。
女子不回,继续使招。
陈锡一边招架一边喊道:“鸿雁于飞!……空谷幽幽!……啊,这招是白衣罩月!”
两人一路从左打到右,从外打到内。期间软剑相格的“唰唰”声不断,直到秋水剑六十式被两人全部使完,陈锡急退一步,抱拳道:
“师姐!”
云拂月“锵”的一声收了剑。陈锡这才看见T把剑藏在腰部,像一匹银亮的细蛇,静静地蛰伏着。
“小陈也没告诉我。”T颇不满地撇撇嘴。
陈锡听T唤陈月恒“小陈”,不禁露出奇异的表情——云拂月挑了挑眉:
“怎么?我大T五六岁欸!又曾经跟T爹有过一段——叫T‘小陈’很合适吧?”
陈锡:“……”一脸惊恐。
跟“T爹”,那就是跟我爹哦不,原身T爹啊!
云拂月从鼻腔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哼”,道:“我这人脸就这样,年轻的时候显老,老了之后反而显年轻了;至于跟姓陈的那一段露水情缘——你是陈家老三?”
陈锡点头,T现在完全懵了,显得很乖。
“哦,明白了。我还是要确认一下的——”云拂月淡淡道,“这么说吧,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啧,咋啦?你嘴巴抽筋了?”
“没,没有……”
云拂月一拍T的肩头:“欸,不要有心理负担嘛;我又没养你对吧?”
“……母,母亲——”
“打住,”云拂月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说了,我没养你,你叫我‘母亲’,我反而觉得隔应。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当个才相认的师姐弟!”T说着笑了起来,“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陈锡看着T的笑容,不禁想到:我是不介意,可要是原身……那个陈锡一直融不进陈家的氛围中,认为自己是个外人,始终战战兢兢。而T又渴望亲情,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身上,将那只蝎弩视若眼珠子地珍藏。T……
陈锡不由得有些难过。
云拂月见T久不答话,道:“怎么了?你还真少了这个便宜妈?”
陈锡僵硬地摇头:“我没有……”只是T可能会失望吧……陈锡看着对方的面目,想道。
云拂月耸了耸肩,提步欲走——
“师姐!且慢!我有一事相求。”经过这一番折腾,陈锡也算有了主意,决定直接开口留人。反正真诚一点,老实一点,至于对方答不答应,就看造化了。
云拂月稀奇地看着这一殿珍宝贵物,左右留目,满不上心地道:“说。”
因T不住转悠,陈锡为了面对着T也左右转身,看起来异常滑稽:“师姐,我想请您留下来,为平国做事。”
云拂月驻了足,背着手也不笑了,像石头般又冰又硬的气质瞬间就起来了:
“哦?你这儿有什么长处得我稀罕的,教我甘心束了手脚听你使唤?”
陈锡道:“我与师姐是第一次见面,我对您不了解,不知道您所好所喜的是什么。但,但我可以保证,我愿以千金之礼聘请您,不论您喜好何物,我都愿意为您找来。”
云拂月笑出声来:“哈哈……我值那么多钱嘛!”
陈锡晃眼一扫门边的那只盒子,道:“师姐谦虚了。单是这个,便值千金啊。”
“嘴这么甜小心被蜂蛰呀!”云拂月一拧T的鼻头,正色道,“师弟,有着这情分,我就不跟你打弯绕了——要我留下来,可以,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