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时久别》其月昭昭

10、第 10 章

　　010
　　那一年，正是楼前木槿开得最浓烈的时候。满篱粉紫的“沙漠玫瑰”，持续了数个月的花期，像倔强的美人，告诉她时日已久，她却仍不肯退场，朝开暮合，有时迎着太阳笑得娇艳，有时又垂眸敛目，娇羞且矜持。
　　那也是许承言升入高三的第二个月。
　　她感觉到紧迫，但内心也充满了足以对抗紧迫的力量。未来的轮廓逐渐在她眼前明晰，她对生活再次有了很多希冀。虽然学业重生活也依旧清贫，但她脸上明显重新挂上了笑，总是想跟妈妈分享些什么。
　　“我要上一个好大学，然后选个能赚钱的好专业，再然后，妈你就可以在家里等着我给你生活费了。”许承言跟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还是保守的。她其实更想说的是，她希望等她挣了钱，她们把这栋老房子卖掉，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然后她在别的地方给她们安置一个新家，开开心心过上幸福的新生活。
　　但妈妈还是觉得她有点浮躁了。
　　“你这孩子，妈知道你踏踏实实地学习就好，赚钱的事，以后自然会有。”
　　许承言也就笑了笑，不再多说了。
　　日子原本是这样平静祥和。
　　两个人几乎同步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许承言因为上晚自习的缘故，每天几乎是十点后才能回来。妈妈不放心她，每天都在下学时间等在校门口，接她一起回家。
　　于是两个人又披星戴月走了一路。妈妈每次都想帮她背书包，许承言都拒绝了。她本来让妈妈干脆也别来的，又不是过去……但是妈妈坚持，她就不再要求了，那时心里就只有满满的温暖和慰藉。

　　许承言上了高三以来个子又拔高了一截。妈妈怕她脑力体力消耗大，营养又跟不上，所以每天再忙，都会给她做好早饭，晚上总是煮几个鸡蛋或者炖个蛋羹，好让她学习饿了随时补充点。
　　至于许承言的午饭，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那些住校生和不怎么挑剔学校伙食的普通学生，中午都会在学校吃饭，有时甚至早中晚都能看到同一拨人在学校食堂里欢聚，把个普通的食堂饭菜吃成了下馆子的水准，人一热闹饭也格外的香，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形。
　　许承言一直是跟姚若棠和赵欣然一起吃的。姚若棠走读，赵欣然因为家不在当地，所以有着丰富的住校经验，同时也有了另外两人所不知道的各种稀奇故事可以拿来分享和下饭。但姚若棠拒绝饭间讲什么诡闻怪谈，所以这个点听到最多的，就还是八卦，不过都是新鲜的一手信息，所以另外两人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告诉你们个劲爆的。”赵欣然凑近了另外两个人，看架势就好像掌握了什么猛料。
　　“裴文锦这学期住校，就住我隔壁宿舍，你们知道吧，”她小声说着，“我认识她们宿舍一个女生，她今天课间告诉我，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裴文锦刚从外面回来，样子有点古怪……”
　　“不是说好不讲鬼故事的嘛？！”姚若棠开始抗议。
　　“什么鬼故事啊！”赵欣然不满自己被打断，“你知道当时几点吗？我那个朋友看了一眼，两点了啊！凌晨两点！你说她这么晚出去干嘛，怎么出去的……”
　　“停停停！”姚若棠坚决不再往下听了，“后面也没啥事了吧？快别讲这个了吧。”
　　赵欣然也就作罢了。后面有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了。
　　很快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前后都模糊不清的故事。
　　毕竟能挤在一起研讨校园八卦的时间，真的很有限。
　　一切如常，只是后邻的周辰宇，跟许承言有了更多隐秘而微不可见的小互动。
　　比如，他会把英文试卷上某些单词特地抠出来，一小块一小块地夹在笔记本递给许承言。
　　许承言顺手将那些单词写在笔记本上，一句重新排列的话跃然纸上——Every moment with you is a love letter, inked with the passion of my heart.
　　许承言再忍不住，红着脸回头瞪他，心里感叹着，他竟如此胆大直白。
　　周辰宇则是收走了留下她字迹的、工工整整写着那句话的笔记本，并冲着她狡黠地笑。

　　许承言本以为，日子就这样逐步走到新的阶段，然后她会平静地迎接属于自己的那个挑战。
　　但突然有一天——就像一个故事忽而出现的转折一样，妈妈告诉她，她要出一趟远门，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妈妈说那里有个赚钱的机会，半年就能拿到相当于过去好几年的收入——等她回来，许承言的大学学费也就有了着落，母女二人也再不用拮据度日。
　　许承言自然是不愿的。她宁可天天吃糠咽菜，也不愿妈妈跑到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给她赚大学学费。她还怀疑妈妈是被人骗了，被洗脑了。
　　她强烈反对，但妈妈更是坚决。
　　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告诉她，妈妈会时不时地写信寄东西回来，甚至这半年负责照料她饮食生活的人也帮她委托好了，就是平时跟她们家往来最好的杨红阿姨。
　　妈妈还说，她也舍不得女儿，但是半年时间可以换来往后几年的轻松生活，她觉得值了。
　　许承言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妈妈打包一些衣物。第二天杨阿姨也过来了，帮妈妈一起收拾。许承言就红着眼睛不说话，站在旁边看着，心头犹如负重万钧。她总有种奇怪的不安感，仿佛妈妈这一走，此生就再也看不到了。
　　杨阿姨在旁边叹气。
　　“金兰，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她回头看许承言，心里也跟着难受，“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你这样，何苦……”
　　妈妈还是摇了头，眼泪颗颗落在自己布满青筋的瘦削手背上，落在自己单薄的包裹上。

　　送妈妈走的时候，天上不巧飘起了雪花。鹅毛般的雪，飘飘摇摇地在天地间旋转着，仿佛不舍天空的拥抱，但最终还是一片片落向大地，再也不复轻盈和漫天飞舞时的满怀梦想。
　　许承言看着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在风雪中前行。她不错眼地看着，眼睛被冷风刺得生疼。
　　没有道别的话语，没有更多的叮嘱，没有痛哭流涕的画面……只有一种心底深处犹如幽灵般暗自涌出的，深重的无力感，一种连眨一下眼睛，吸一口气，挪动一下手指头，都会牵动全身疼痛无比的无力感。
　　许承言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如何度过一天一天漫长的日子的。每晚，她钻进妈妈睡过的被窝，将自己埋在里面，拼命呼吸着妈妈还残存的气息，触及幻想中似有若无的最后一丝温度……她抱紧自己，一次次在被子里啜泣着醒来，天色却还漆黑如墨，如墨的夜空却连一颗星星都不曾出现。
　　新年过后，她收到了妈妈的第一封来信和一包果干，一身新衣服，是杨阿姨带来交给她的。
　　信其实很简单，上面是妈妈熟悉的字迹，但不似从前潦草，仿佛也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她说，
　　妈妈每天都想你。
　　好好学习，我们都再努力一把。
　　妈妈等着你带我出去。
　　……
　　许承言的眼泪，一颗颗将这张已经洇透过眼泪的薄纸，浸染得更加崎岖不平。
　　杨阿姨依旧在旁边叹气。
　　许承言除了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应该就是她了。
　　许承言算是被杨红阿姨看着长大的，妈妈又跟她在一个厂里上班，两人走得极近。杨阿姨只有个儿子，她一直喜欢女孩想要个女儿，那些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她就将这份喜欢都转到了好友的女儿身上。她们家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没少得杨阿姨照顾接济。妈妈说过，言言，你以后出息了，第一个就不能忘了你杨阿姨。
　　许承言慢慢收起了面上的难过。她不想让杨阿姨为难，每天看她这副样子跟着糟心。她开始主动跟杨阿姨聊学校的事，聊自己的学习，也聊到过周辰宇……杨阿姨还打趣说，到时候她要帮许承言好好看看这个男同学。
　　许东盛在这期间也多次来找过她，但她都拒而不见。后来也就不知道他的行踪了，因为他再也没在她面前露面。他做了什么，许承言不知道也不关心。
　　许承言重新将心思投入到了学习上，只在那么一些隐秘的角落，她藏着一些不能说的秘密。

　　高考如期而至，顺利结束。
　　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许承言就收到了周晨宇的正式表白。
　　因为当时大家几乎都还不用手机，所以周辰宇是亲自跑到许承言家楼下，一直等到她下楼的。
　　许承言当时正巧在门口给妈妈种的大蒜花浇水，不经意间往楼下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那人正眼巴巴地看着楼上这个方向，她不好让他上楼，只好换下睡衣去楼下找他。
　　“许承言，”周辰宇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还有点躲闪。
　　“从今天起，正式做我女朋友吧。”
　　那些青葱时光里朝夕相处的陪伴和所有的望眼欲穿，终究有了结果。
　　很多个日子过去了，往后的岁月里，许承言始终都记得，当时他被晨风吹乱额前头发的样子，以及那双撒满了晨曦微光的殷切眼睛，那里，正倒映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