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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附骨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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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内部的衰败在明确地告知桧风一个事实,他的这具身体绝不会长寿。
就仿佛,他的出现从未被接受,所以,哪怕强行出现也不长久。
桧风只有这辈子的记忆,至于上辈子那种东西,他没多大兴趣。
而且,长不长久也没太大关系,反正,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让他的义父活着,而他死了,他也一定会带上他的义父—
桧风不让有曜死,有曜就必须活着。
而且,有曜本身,也不能死。
灵力枯竭,灵根枯萎的修士犹如弥留之际的老人,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披着一张年轻的皮囊。
这张尚且年轻的表皮下是垂垂老矣的内里,他的心肝脾肺肾要比他的皮囊苍老许多,而之前受过的内伤与外伤因为缺失灵力更是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桧风可以治疗他表皮上的伤口,可是,内里留下的狼藉没了自身的灵力,难以愈合,更何况,心病难医。
不仅仅是自身,桧风的存在对于有曜来说也是折磨。
这么多年下来,有曜已经强撑得近乎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浮生出现了。
这个孩子身上有着无限希望,有着有曜在期盼中近乎绝望的希望。
他要将这个孩子培养起来,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撑下去—
有曜收浮生为徒,有曜对浮生的重视没有遮掩。
桧风太了解有曜了。
他不会去阻止有曜收徒,甚至,他不介意多给有曜些希望,让他坚持活下去。
桧风没有阻止浮生的成长,哪怕他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他的祸患。
桧风不会是个命长的,他不介意给有曜希望,但他也不是个甘作他人嫁衣的人。
桧风在与魔修打交道时知晓了一种很有意思的毒,他很有兴趣也很有耐心将一种虚渺的传闻变成现实。
这毒费了他不少心力,自浮生出现他便开始尝试,到最后撕破脸,他才将那颗毒种栽好。
这颗毒种他本打算下在浮生身上,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
他注意到了另一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并不知道桧风的审视。
她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在无意间改变了其间的一部分发展路线。
上一世,梦梦对桧风更多的是防备。
但是这一世,梦梦对桧风,多了一种恨。
上一世,她不曾留意过她的师父被人多次羞辱,上一世的她太迟钝,也太愚钝,许多许多细枝末节都被她忽略了,她的缺心眼让她在这种水深火热中过着一种异常简单的生活。
但是这一世,梦梦知道了曾经的她不曾留意的过往。
尔思的那双腿,那双手是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缺少有效的治疗,才落下了永久的病根。
她甚至注意到,她的师父,无比憎恨桧风。
从理智上来说,梦梦知道没有谁有义务去救另一个人,她也知道,桧风并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每一次,当她看到他的师父静坐,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时,她多希望能有所改变。
但事实是,没有,桧风没有救她的师父,桧风选择袖手旁观,桧风没那么好心。
梦梦对桧风多了一种恨,大概是爱屋及乌。
她在意她的师父,他的师父恨这个人,他的师父被这个人害惨了,所以,她也恨着这个人。
桧风注意到了梦梦的恨。
若说梦梦只是防备着桧风,桧风本人倒不怎么在意,可,“恨”这东西,出现在这个心眼不太多的人身上,还是需要防备一下。
毕竟,心眼多的浮生在意这个人。
于是,原本打算下在浮生身上的毒转移了对象。
桧风换了下毒人选。
这个毒可是很珍贵的,桧风翻了不少宗卷,才从魔族那儿得到启发,失败了无数次才弄出这么一个像样的成品。
发作起来的效果,连桧风本人都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会折磨人。
桧风将毒发的引线牵在有曜身上,只要有曜还活着,这毒就会沉睡。
于桧风而言,有曜就是他的时间线。
始于他,也将终于他。
后来,浮生真正的成长起来时,桧风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所有的故事与事故都会迎来一个结局。
时间总爱嘲弄人,曾经的少年以为自己能守住初心。
奈何,世事变迁,面目全非。
有曜不是曾经那个有曜了,尔思也不是曾经那个尔思了。
有曜恨桧风,有曜这一辈子第一次如此憎恶过一个人,第一次渴望狠毒地报复一个人。
有曜厌恶他,恨不得杀了他,因为他夺走了桧风的身体,因为他用桧风的身体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事。
可是,有曜不能这么做。
击退了魔军后的有曜一无是处,作为云顶门掌门的有曜需要他,云顶门也需要他。
浮生的存在让有曜看到了希望,而如今成长起来的浮生让有曜能够将掌门之位交与他。
现在,有曜不用瞻前顾后,也不用顾全大局,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终于能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
他终于,可以亲手去杀那个人—
在尔思选择堕为剑灵时,有曜也做出了选择。
多亏桧风,让有曜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着牵制柏溺等人的催命符。
不仅仅是恨,在报复桧风之外,更重要的是帮浮生。
浮生一定会成为新一任的掌门,所以,面对最大的阻碍,有曜一定不会放过桧风。
有曜知道桧风的心思,他知道他渴望什么……
有曜找来浮生,他问浮生,你喜欢梦梦对吧?
浮生说,师父,我想,我是爱着她的。
有曜微愣,他竟然对“爱”这个词感到陌生。
浮生说,师父,我想永远陪在她身边,我想让她不再孤单。
有曜对梦梦是有亏欠的,这份亏欠源于她的身份,她是逍遥的后代。
有曜不是曾经那个热心的少年了,他变得原来越冷了。
而现在,他或许是虚伪的,因为,不管浮生是否在意梦梦,不管浮生是否会保护梦梦,他都不可能改变决定。
有曜将体内的母蛊连着血肉温床一同交给了浮生。
当桧风一如往常地出现时,他嗅到了厚重的血腥味。
坐在床上的男子半盖着锦衾,单薄里衣掩不住枯瘦的身躯,他仿佛一棵即将枯死的松柏,不再长青,因而,那张依旧年轻的面容在这具苍老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突兀。
“桧风”
有曜侧过身,向桧风长开双手。
“过来。”
轻微的动作让他的脸色更为惨白,也因为他的动作,堆积在腹部的被衾稍退,血色露了出来,血腥也愈发浓郁。
桧风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桧风能猜到他要做什么,毕竟,他的义父连假装都很敷衍。
就像桧风知道有曜打算做什么,有曜也知道,桧风不会拒绝。
“桧风,我想抱你。”
有曜这样说。
他说着想要抱他,他对他张开双臂说想要抱他,但是,他连敷衍的眼神也不愿装,他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
凭什么。
凭什么在这种时候,也不愿装得像一点?
明明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明明知道他恨他。
可是,他对他伸手了,他说想要抱他。
他知道是假的。
可就算如此,他依旧会被诱惑。
桧风怎么拒绝,他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桧风向着有曜,一步步走近。
他的义父在盯着他,以一种强烈的,专注的,灼热的目光,紧紧地缠绕着他。
就仿佛,他的义父如同他一般,也对他有着强烈的渴望。
他明明知道他的义父的真实打算,他明明知道他的义父对他真正的想法,他明明知道的,明明很清楚。
可是,在理智的风平浪静之下,翻涌着的,是能毁灭他的,深不见底的欲()望。
他的义父啊……
当桧风一如往常地抱住有曜时,有曜也抱住了他。
这是第一次,这是撕破脸后,有曜第一次拥抱桧风。
桧风将脸埋在有曜的颈窝处,他的脸颊与微凉的肌肤相触,他能听到脉搏微弱的跳动,他能嗅到混杂在血腥中的松柏清香。
那是失魂香,那是牵魂引,是让他迷恋,引他沉沦的根源。
“呲—”
短剑刺穿了两人的身体,有曜握住剑柄,剑尖从桧风的后背入,自有曜的后背出。
应当是痛的,可是,桧风在这个时候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的血借着剑刃,融入了义父的身体里。
仿佛他们之间,紧密得血肉交融。
“义父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会抱紧我。”
有曜的耳边传来低笑声。
这个疯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能谈笑风生。
“义父,爱着你的,不仅仅是这具身体。”
他在最后的时刻才稍稍松口。
他无法放下他的恨,又或者说,他若放下恨,那他什么都不是了。
他的义父将爱给了那个蠢货,他能从他的义父身上得到的唯一的,深厚的感情,只有恨。
他的妥协,他的不甘,他的义父并不在乎,他的义父并不会去在乎他的感受。
他的一切纠结与纠缠不会得到任何他渴求的回应。
可那又怎样,他始终能将人囚在身边,他的义父,只能在他的身边。
青年稍稍后退,血肉摩擦剑刃,于是,更多的鲜血流出。
他直起身子,他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剑身流入对方的伤口里。
他有一种难言的满足,一种病态的贪婪。
他伸手,黏腻地摩挲着对方的脸庞。
直刺心脉的剑伤让修为低下,身体消瘦的男子徘徊在濒死边缘,让他只能依靠致命的剑身撑住身子。
“义父,你不会忘记我的。”
青年垂头,捏住对方的两颊,丝毫不在意唇边溢出的血腥,低头亲吻,一寸一寸,占有标记。
他吻过他许多次,这是他唯一没有反抗的一次,他细腻地感受着他们之间的这个唇齿相依,深入贯彻的吻。
他的吻强势得无处可逃,他的唇舌侵入得彻底。
他爱他,也恨他。
强烈的爱与恨让他的吻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深入。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而他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强势地侵略,卑鄙地占有。
他要让他的义父记住他,让他的义父到死都不减对他的恨。
他像以往那般,深深地,深深地,进入他,在毁灭性的恨与爱之中,他会是唯一的,深切地,细致地,体会到他的生与死的人。
而回应他的,只有哪怕气绝也不断的恨意。
有曜恨桧风,无比憎恨,无比厌恶。
无所谓,桧风自己一定不会在意有曜的恨,始终在意义父感受的,只有另一个桧风。
至于那难以忽视的痛,不过是短剑刺穿心口的反应罢了。
生死契,共生,同死。
有曜死了,尔思也死了,梦梦体内的附骨霜第一次发作了。
寒毒发作的疼痛与亲手弑师的冲击直教一个活生生的人崩溃得发疯。
疼痛得视线开始扭曲,扭曲得她有些分不清虚实。
梦梦定定地看向浮生,她怔怔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寒毒似乎将她的脸皮,她的眼神,她的思绪全部冻住了,她空洞地喃喃自语,像是一个病得脑子坏掉了的痴儿。
梦梦。
浮生握住了她的手,拿下了那柄冬住的血迹的凛冽长剑。
他看着她,他说,你记错了。
他坚定地说,有魔修闯了进来,趁其不备,杀了尔思。
她怔怔地说,不可能,她手上有剑,她会保护师父。
那个声音认真地说,那魔修声东击西,其实是冲浮生而来。
她有些恍惚,重复着他的话,是冲浮生而来······
那个声音说,是的,冲浮生而来。
尔思为了保护浮生,所以上前。
尔思是为了保护未来的云顶门掌门,所以舍身挡了一剑。
她怔怔的,为了保护未来的云顶门掌门······
他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是的,尔思是为了保护作为未来掌门的浮生,是为了云顶门而死。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随着他说,师父是为了浮生,为了云顶门······
师父是为了……
她晕倒了。
他接住了她。
浮生在梦梦昏迷之前就做好了诱导,尔思是魔修杀死的,而魔修是桧风故技重施引来对付浮生的。
后来,是梦梦发现了魔修的踪迹,亲手杀了那魔修,替尔思报了仇。
浮生需要模糊掉梦梦的记忆。
“浮生,这蛊毒是不可逆的。”
稼穑还是重复了这么一句。
人的情感一定会被记忆影响,他若是淡化她曾经的记忆,她的态度,一定会有变化。
“开始吧。”
浮生垂眸,看着昏睡的梦梦,语调很轻。
他没有犹豫地说开始,那似乎是在对旁人证明他的坚定,又似乎是断绝自己的犹豫。
她不需要背负那么多。
她会慢慢忘记她的失手,会慢慢忘记悔恨的痛苦,可能也会慢慢忘记······和他的经历······
梦梦将会渐渐淡忘过去的记忆,她会拥有将来经历的新的记忆。
她的痛,她会忘,而她的未来,他一直都会在。
就算她慢慢忘记他们的过去也没关系,他会陪她一起创造她将来的记忆。
将来,他不会在让她那么痛了。
“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稼穑没再多说什么。
他抬手,取出浸泡在蛊盅里的毒针,主针刺入眉心,再取出一排银针,一一沾取蛊毒,逐一刺入穴位。
这蛊是稼穑的师父养的,如今,桧风败为阶下囚,他的那些东西,浮生全都划给了稼穑。
不论人格品性,桧风在蛊与毒这方面的造诣无人能及。
稼穑身为桧风首徒,其实算不上太成功。
他只能不谦虚地说自己继承了对方的医术,而毒与蛊,稼穑远还不到桧风那样的境地。
施完针,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昏迷中的人便开始发颤。
紧接着,刺骨的寒气由内而外地包裹着那句瘦削的身躯,寒霜与薄冰逐渐覆盖了表皮。
“是附骨霜”
稼穑皱眉
“复发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除去碰了毒针而发黑的指尖,他的手指与手掌都呈现出冻伤的青紫状态。
“怎么会—”
浮生立刻将人抱起,迅速带到洞窟,洞口封上结界。
“为什么会发作得这么频繁—”
浮生记得很清楚,自己上一世中了附骨霜后只发作了一次。
梦梦的附骨霜明明不久前才经历毒发,为什么会这么快复发—
“······抱歉,我现在还不了解这个毒。”
稼穑知道浮生想问什么,但是,对于附骨霜,他完全没有头绪。
稼穑见过桧风配毒调毒,可是,他从未听桧风提过附骨霜。
“是我太急了。”
浮生压下心中的暴躁。
“你先去处理一下你的手。”
浮生吐出一口气,重新镇定。
稼穑低头,转身离开。
附骨霜······
寒霜覆盖的洞窟里,野兽般的咆哮不绝于耳。
“梦梦······”
浮生轻轻呢喃。
他本以为自己占了先机,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可是,现在的事实直白地嘲笑着他,他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