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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收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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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先打的我。”
夜深,陆藏之做过身体检查,头上身上绷着纱布,现坐在警局录笔录,灯光把墙照得白晃晃的。
他低着头陈述:“当时我看到我朋友腿受伤了想带他走,还没走成,他爸爸就回来了,看我要把人带走,就抄起板凳砸我,还砸我的头,教训了我一分多钟,陈芒都拦不住。我快被砸死了,突然想起来自己兜里带了刀,就慌慌张张给了他一刀,结果他更生气了,用拳头打我的头,我招架不住,很害怕……只好又对着肚子捅了几下……”
“捅了几刀?”
“我不知道……很多刀很多刀……我很害怕,他停手我才停手。”
那个年轻的男警察问:“你为什么带着刀?”
“噢,这是我的个人习惯。”陆藏之说,“我从小就喜欢收集这种很酷很漂亮的小刀,有好多把,都在我写字台抽屉里……耍帅嘛,就每天带到学校去,装作很酷的样子,其实就是当美工刀用,有时候还会借给同学用。他们都知道。”
警察又问:“你没背书包,是回了趟家再专门去的找的陈骏?”
陆藏之:“我是去找陈芒的,我家就在学校边上,我为什么要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出门找朋友啊。”
警察:“刀是特意带的?”
陆藏之:“不是,我校服裤子都没换呢,就揣兜里了。刀不在包里。”
这会儿,另一个女警察敲门进来了。
这个男警察便回头看她:“怎么样?”
她一摆手,说:“片子出来了,一点事没有。也是巧,一刀都没切中要害,没一个脏器受伤,消个炎缝个针就好了,那边说最多最多算个轻微伤。”
男警察点点头,又问:“陈骏怎么说?”
她嘲道:“他肯定说小孩先捅的他啊,要我说就胡扯呢,人家好好的都不认识你,刀你干嘛?给人打成那样,正当防卫没跑了。再说,刚一直问一直问才知道,他还喝酒了呢今天,就一醉鬼。”
“检测仪吹了吗?”
“88。”小姑娘表情夸张地比了个数。
男警察也笑了:“行,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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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耗到十二点多才完事儿,陆致远来接他回家。
从出警局到家门口,一路他爸没跟他说一句话。刚进家门。
啪!
陆致远关上门扇了他一耳光。
不重,但陆藏之脑子里嗡地一下。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陆致远开口了:“陈芒和他爸都送的中日医院,你不是别的孩子,你是陆藏之,他爸那伤口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作为一个中国公民,你还是团员,你怎么能欺上瞒下违法乱纪!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陆藏之没说话。他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同陈芒分别时的画面在脑海中显现。
当时陆藏之跟在两个警察后面,红蓝·灯来回将夜色搅得发紫,几个人把陈骏抬上救护车,陈芒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同他擦肩而过——
“我恨你。”陈芒轻声说。
我恨你。
我恨你。
那个空洞的眼神,他怕他记一辈子。
“陆藏之!”
陆致远再一次严肃地点了他的名,“我说了你也不听,自己回房间面壁思过吧,晚饭别吃了。”
“知道了。”陆藏之也轻声说,转身进了卧室。
他垂着脑袋把门带上,一抬头,愣住了。
这间卧室和他印象中大相径庭,书架上摆放的人体模型全都不见了,书柜里的医学书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八辈子不看一次的古籍,写字台上只剩几本中医教材。
桌子底下那个装着刀的纸盒子不见了,陆藏之赶紧拉开最最随手的那个抽屉,果然,十几把刀被码在最最趁手的位置。
他摸摸口袋,哦,对,那把指挥官被警察没收了。
陆藏之打量着四周,还是没找到那个用过的纸盒,于是便出了房间去垃圾桶找,结果发现所有垃圾都被倒掉了,桶里是新套的塑料袋。
难怪警察来了家里一趟也没怀疑自己撒谎。
“找什么找,回去面壁!”陆致远训斥道。他还跟个老干部一样坐在桌前生闷气呢。
陆藏之看向他,他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谢谢爸。”他说。
闻言,陆致远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陆致远竟然也有今天。……你这样要酿成大祸的!”
“没有下次了。”陆藏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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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回学校,梁辰先凑过来了:“哎哟我的妈耶,你这脑袋你这胳膊怎么回事儿啊?”
“我靠,”王文轩也刚进班,“陆大班长您怎么挂彩了?”
陈芒不在,陆藏之又笑不出来,便继承了他的脾气,面无表情道:“别管。”
谁承想,这同桌的位置竟然还真一空一上午。一个人熬到午休,董老师把陆藏之叫了出去。
“你这身上的伤怎么弄得啊?”董萍关切道。
陆藏之只低着头,说:“没什么。”
“唉。”董老师叹口气,“那陈芒呢?礼拜三你俩前后从楼道冲下去,他到今天都没来上学,不是你俩闹矛盾了?”
犹豫再三,陆藏之还是决定坦白:“他爸家暴他,用板凳把他右腿打骨折了,我昨天去他家找他才知道,也让他爸揍了一顿。”
董老师惋惜得“哎呦”一声,轻轻摸了摸他脑门的纱布,担心道:“疼着呢吧?”
陆藏之摇头:“不疼了。”
“那陈芒呢,报警没有啊?小腿骨折可够他爸判几年的。”
“……是啊。”陆藏之垂眼,“我昨天给报的警,不知道处理到哪一步了。”
“你做的对。”董老师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那你去午休吧,睡一会儿,下午还有主科呢。”
下午两节数学一节化学,大大小小发了七八张卷子。前边每传过来一张,陆藏之就帮陈芒收一张,折得整整齐齐,摞在桌角。等晚上放学了,再记一张作业单给他。
第二天陈芒还没来,上课了,陆藏之便从他的位斗翻出笔记本,按他的风格一板一眼一字不落地记好,错落有致,只有字迹比他本人飘逸狂放。等下了课,他就把这科发的卷子和学案夹在笔记本这一页里,夹好,本子码回到桌角。
一直到礼拜五,陈芒都没来。没关系。陆藏之垂着脑袋,每天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帮他收拾桌面,帮他记笔记,帮他记作业。然后,期待下周一再见。
但等周一的上课铃响起,陆藏之望着左手边空空如也的座位,知道他今天也不会来了。那他就继续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一切,就像机器一样,没有变数,不知疲倦。不知不觉,陈芒桌面左上角已经摞了一扎高,有作业本,有卷子。
唰唰唰,陆藏之信笔记好一张作业,从活页本上取下,给那摞书本又添一张。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陆大学委,你不会抑郁了吧?”
这天,礼拜五,梁辰从前座转过身来趴着,下巴搭在桌上看他。
陆藏之露出那副惯常的笑容,“怎么会。我这不是好好的。”
梁辰撇着嘴“啧”了几声,说:“陈芒不在,你精气神儿都没了。你俩感情这么好啊。”
“确实不错。”他点头。
“对了,陆藏之,我们有件事好奇很久了。”
陆藏之:“你‘们’?”
梁辰:“是啊,我们。”
贺大吉:“是啊,我们。”
王文轩:“是啊,我们。”
其他一圈人:“是啊,我们。”
陆藏之:“…………说。”
梁辰笑了笑,“嘿嘿,我们都特想知道,陈芒的暑假作业,是不是你帮他写的啊?”
“当然不是。”
“那他抄的你的?”
“也不是啊。”
梁辰睁大眼睛:“居然是他自己写的?”
陆藏之:“对啊。”
一圈人围着他:“真的假的?暑假作业那么多,我写到早上六点都没补完,他怎么都写完的啊??”
陆藏之一摊手:“都写完很难吗?”
王文轩:“你跟他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陆藏之说,“都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什么不一样。散了散了,前边儿传什么呢,去看一眼。”
于是这一圈人又都凑到第一排,正班长徐欣冉在前边数着人头好像是发通知呢。
“哦哦哦!”王文轩跟在她后头一边看一边嚷:“是中秋节放假通知!”
“耶!!”
“中秋节!”
“放假!!!”
大家正欢呼着,王文轩又迅速念道:“明天调休。”
“……”
“…………”
“………………”
“草。”
梁辰当场倒地,只剩一张白旗一样的通知单轻飘飘飞来。
这么快啊,就中秋了。
也不能说快,毕竟等待的日子太漫长。
陆藏之接过通知,盯着白纸黑字的“中秋节”走了好久好久的神,才抬手,把它轻轻放在陈芒桌子那一摞上。
再添一张。
——“我恨你。”
真的不能原谅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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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9月21号,中秋节。
陆藏之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这次放假前的数学周测,他的分数再创历史新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大概真的不怎么样。
杂乱,嘶吼,鲜血。
那是他第一次将刀刃推入活人的腹腔,还是四刀,进进出出,整整四刀。他手都在抖,他知道的。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陆藏之甩甩脑袋,陈芒白纸一样惨淡的面容再次闯进来,干燥的嘴唇翕动:
“我恨你。”
……
今天医院不可能放假,陆致远当然在忙。天色渐晚,陆藏之决定一个人去墓地看看母亲,陪母亲看看月亮。家里有好几盒人家送的月饼,他便挑了一盒,出发了。
天慈墓园,暮色四合。
“妈妈,我想你了。”
杨静宜的墓碑前,陆藏之弯着腰,给她把月饼贡上,四个一堆。
“真的是我太冲动了吗?”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可在母亲这里,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
“我原本是想杀了他的,我能做到的,我已经出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我还是偏了刀。我不能让那一刀被定性成故意伤人,所以才……”
“不过,和失去性命相比,只是挨了四五刀,就显得没什么了。”
“我当时就是在想……如果我也搭进去了,那陈芒要依靠谁呢?”
“他一个人,还可以好好高考,去想去的学校吗?……说起来,他还不一定打算考成怎么样呢,他只想混个毕业证。可他明明……”
“唉……”
陆藏之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心理畸形之处的,但他说着,说着,大概能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不是个好人。
他本来也不是好人啊。
腹黑这个词,也许不恰当,他平素虽然没几个好心眼,却也说不上坏,不过就是像棵芦苇一样随风波动荡,不知去向,也没有未来。对一千个人编一千种谎话,后果,他不在乎,他只在意眼下得过且过,他只在意他在意的东西。
陆藏之坐在地上,屈起一条腿,往那一靠,想着,想着,想着陈芒,想着成绩,想着数学周测,压力和焦虑又回到他身上。自从和陈芒交好之后,他一有压力,就喜欢查一下各大学录取分数线,再分配一下自己的各科分数,看看各欠多少。
四川大学法医学643分。
中山大学法医学643分。
中国医科大学法医学632分。
复旦大学法医学672分。
……
这么一看,好像又不算太难。陆藏之不知天高地厚地一边百度一边估算,而后滑着滑着手机,看到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噢,他知道这个学校,警中清华,想考最好的警校就来这里。只不过公大的本科没有法医学专业,只有读研究生才有,所以陆藏之高考志愿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学校。
这样想着,他正准备划走,突然注意到什么,一下子划了回来!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北京录取分数线,611分。
“611611。”
陈芒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他的锁屏密码。
一瞬间,陆藏之怔住,好像有根针终于扎了他一下——
“就算他们说是我也无所谓的。”是陆藏之的声音。
然后是陈芒:“有所谓。如果因为污蔑,让真正作案的人逃脱处罚,就有所谓。”
“就是和陈骏打起来了而已……也没怎么。”又是陈芒的声音,干涩喑哑。
当时的陆藏之问:“怎么不报警?”
“……他会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
“我说,你知道你骨折了吗?”
“……”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受罪就是不跟我走!”
“我走得了吗?!我的人生他妈已经扎在这里了我走得了吗!!”
“陆藏之!!!”
“陆藏之,他不配!你放下刀,我答应你!”
“等一下,陆藏之!你别报警!”
“到底为什么?!”
“总之你别报警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别!你把手机放下!!”
“必须报警!你要惯着他一辈子吗?!”
嘟——
“你放下!你不能报警算我求你!!陆藏之!!”
嘟——
“我不要当罪犯的儿子!!!”
……
“我恨你。”
耳畔人声回荡不去,陆藏之仰头看着月亮,又亮,又圆。这就是中秋团圆夜啊。
陈芒这个骗子,竟也会撒谎了。
什么混个毕业证……他分明是奔着旭日黎明而去的飞鸟,是鸿鹄,是鲲。九万里风鹏正举,他一直心比天高。
现在陆藏之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报警了,他项上有一道枷——
政审。
圆月高悬,墓地覆了一层银辉,镀在少年的轮廓线上,更显清冷凄凉。他从眉目到鼻尖到微张的唇,到下颌线,都是冷的。
秋风凉。
忽然,陆藏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今天是中秋节,他想碰碰运气。
盒里还剩下几块月饼,他便一并拎上,折道返回。一路上园区墓地的价格节节降低,终于在那个熟悉的岔口,陆藏之一偏头。
惦念的那个人,正面对墓碑坐在轮椅上,看见他,眼神疲惫,却澄澈。
“最近还好吗?”
这月夜静得要命,陆藏之轻轻问。
陈芒也轻轻答:“陈骏在看守所,应该过几个月,法院就能开庭审理了。”
“嗯。”陆藏之放下月饼盒,拿起一块递给他。
陈芒神情淡淡的,接过,指尖苍白,转而小心翼翼地倾身把月饼码在碑前。
陆藏之见状,又拿出三块准备帮他上供,被陈芒一挥手拒绝了。“一块就够。人死不能复生,供品又不能真吃,别浪费了。带回去吃吧。”
陆藏之便随意地靠着一旁的石栏坐下,看着他。他在看月亮。
时间如此流淌,一时无话。
明月何皎皎,它按照既定轨迹随星瀚转动,转起我的命运,与人生。我们从未停滞,我们必将前行。这世界就没有绝对静止。
最终,陆藏之先打破了寂静:“每节课的笔记我帮你记了,作业也全都收好了,正确答案在我自己那份上面订正过。……你回来上课吗?”
陈芒和他对视,眼睛一点点睁大,而后,又垂下头,不语。
陆藏之站起身。
“跟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吃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