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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三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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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身放他青云里,千般誓愿君莫归。一枕黄粱有清泪,试问他方忧何故?
阿难出神地望着一案的书册卷宗,摊开的简书久久没有再拉动一寸,手旁放的墨汁早已凝固了不知多久,那张摘抄着所有记录的书册更是很久没有新的进展。
“亚父快回来了。”了无人烟的梨树下,一个低沉的男声打破不知维持了多久的沉闷与寂静。
阿难捏着简书的手指轻微抽动了一下,他回神看向前方,略有些无意识地说:“施主说什么?”显然,方才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枯萎的老梨树前,十几步之外,笔直地立着一支散发着火红气焰的银枪,隐隐看得见有一层薄薄的红色结界自枪身笼罩着整棵梨树,阿难盘坐梨树下的矮案前,周身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看得出,他是被软禁在了梨树下的方圆之内。
“亚父就快回来了,你还没有找出关于钵多罗所有的记载,不担心亚父怪罪于你吗?”那个声音再次说道,仔细听来,是自银枪里面传来,原来,是寄身神枪内的战神李靖。
“多谢施主提醒,不过书有千言万语,贫僧要逐字翻看,一时间是不得如意的。天尊深明大义,又岂会怪罪贫僧。”阿难淡然一笑,抬手重新研墨。
“你的心绪一直不宁,是在担心亚父会对钵多罗的转世不利,还是担心钵多罗的转世没有招架之力?”
“他人烦忧他人恼,漫漫红尘万丈,贫僧能担心的也只不过点滴而已,一切皆是造化,因缘而定,随缘而去,钵多罗与仲古天尊之间的事,贫僧并未身置其中,何来惶惶心绪。”
“可你,已经很久不曾提笔。有何事能令多闻第一、苦修第一的阿难尊者心神不定,连聚神都难以做到?”李靖沉声问道。
阿难研墨的手顿住,忽而默了下来。
“若非为了钵多罗,尊者此等耐力,又怎会停笔失神。出家人严于律己,皆不妄言,尊者口是心非,就算不惧亚父怪罪,难道也不怕他日下地狱,经受磨难?”
“施主似乎对佛界之事颇有了解,”阿难打断他的话,手又缓缓动作起来,“贫僧先前伏案睡着,做了一个梦。”
银枪内的李靖没有再作声,静静听他述说。
“此处本是优昙钵华的世界,劫名优罗钵,钵多罗鸠占雀巢数千年,实则也不得安乐。当日,贫僧奉佛祖之命授他佛法,讲经论道,见他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无邪稚儿,慢慢变得安静内敛,贫僧就知道,就算优罗钵界是他世界,终有一日他也会离开佛界。只是,贫僧从未想过,因为那样的事,经历那样的苦,直到如今,他还不得自由。”阿难的声音很低沉,也很轻,轻得宛若清风一荡,便消失得毫无影踪。
“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希望他留在佛界。”银枪周身持续散发着火红的气焰,李靖平静地问他,宛如一个老朋友般,与阿难述说着很久以前的往事。
“腾身放他青云里,千般誓愿君莫归。一枕黄粱有清泪,试问他方忧何故?”阿难轻声喃呢,低垂的双目看不清闪动着怎样的眸光,“当年贫僧以为那样惨烈的结果,可令他抽身脱离,即使得不到安乐,至少可放心自由,然而……贫僧终还是想错了……”
他接着说:“钵多罗自化身以来就从未离开过优罗钵界半步,即使那次为阿修罗城不肯绽放的莲出界,也被咒法缚身于方圆之地,贫僧看了他近三千年,教了他近三千年,除了佛经乐谱棋艺,他连凡间的一粒尘埃都不知是何模样。若非,后来遇到仲古天尊,只怕他的一生都将终于不属于他的世界,”他顿了顿,抬眼望向银枪,“战神,你知为何万万佛陀皆已寂化,却独留贫僧一个?”
李靖没有出声,听阿难的语气,似乎内有隐情,他又从何得知。
“因为那个时候,是贫僧放走钵多罗的。我看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见他为自己争取,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忽而觉得,其实佛界是不适合他的,我们这些遁入空门的人,皆求超脱,而他什么都没有,何来超脱。佛祖说我凡心已动,便遣我离去,待去除凡心之时,再回座下。”
“你说这些,与你的梦何干?梦里,又是什么令你泪湿衣襟?”李靖听完,似带着一点不满地追问。
阿难抬首望着优罗钵界的天和地,没有星光,没有日月,没有声音,安静得宛如一片静静风化的坟冢,连唯一一株梨花树也枯死多年,整个世界空灵透彻,然而也是空得彻底。
“我梦见……”阿难缓慢启唇,低声道,“他回来了……”眼眸一池清凉,含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嘴角苦涩的笑意,让人以为下一刻,便会从那双青莲般的眼里掉下泪来。
“你……”李靖正想说什么,忽而结界外的远方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鹤鸣,也许因为优罗钵界太过寂静,那声远处的鹤鸣极为醒神。
定定望着不远处的阿难,突然摇首苦笑起来:“我以为即使你会回来,也不是这个时候,何苦一点退路也不留给自己,你终是放不下,放不下……”那低不可闻的声音,既有不易察觉的怜惜,更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空旷的边界,一些貌若星光的东西由远而近朝着这边而来,之前听到的那声鹤鸣也越来越近,寄身银枪内的李靖,明显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他们,而那东西散发出的气息令他感到不安,无比窒息,犹如身处红莲炼狱一般压迫之极。
“那是什么?”银枪细微地颤动起来,原本平静的红色火焰突然猛地拔高一丈,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使得整个包裹住梨树的巨大结界也发出一闪一闪的血红微光,似乎感觉到了极危险的东西正向他们靠近。
“不知道,”阿难淡淡答道,“贫僧从未见过。”
“和尚,你最好不要耍花招,亚父就快回来了,你也不想我们两个难过吧?”李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整支屹立地面的银枪犹如受到冲击一般,不停地抖动,连灰色的地面都因为神枪不稳的气息,开始缓缓龟裂,连连震动。
“施主既不信贫僧,贫僧就算说再多你还是不信,既然如此,你不如专心对付眼前。”阿难沉声回道,出手稳了稳被震落一边的书册。
李靖词穷,身寄银枪内本就十分不好受,此刻,那远方传来的气息,勾出了他内心深处掩埋了千万年的伤痕,远处星光似的东西和悠长的鹤鸣越接近,他沉寂得几乎死去的心就会越撕裂一分,痛得他近乎崩溃,而脑海里渐渐浮现的画面,更是令他痛不欲生。
那些很久以前的记忆,如此鲜明的一点一点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生,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点颜色,都仿佛一幕幕正在眼前重新上演,每看清一个画面,每记起一个片段,李靖都只觉得下一刻就要崩溃了,他感到自己布下的结界,在如此强烈的精神攻势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鹤唳越来越明显,那星光闪烁的东西终于显露原貌,竟是一条宛如天上而来的长长血河,整个潺潺的河面都或浸或浮着星子一样的光芒,绵长得见不着尾,好似蜿蜒了千万里才流进了优罗钵界。
李靖的肺腑被压迫得快要炸开,在还没有见到对手的面目,便被制得如此彻底,他不禁感到强烈的屈辱和不甘。若非仲古天尊不允许他踏足优罗钵界一步,命他寄身自己的神枪之内,他又怎会在还未出招之前就败得这么彻底。
更何况,那血河散发的气息,与他内心深埋的东西产生共鸣,令他十分厌恶,仿佛自己的弱点被人毫无保留地布告天下,赤衤果衤果的没有一丝遮掩。
想到这里,李靖再也忍耐不下去,银枪猛然一震,一阵火红色的气海自枪身铺天盖地朝着几乎就在眼前的血河扑去,那只盘旋在血河上方的仙鹤瞬息便被弹出了几丈之远,可是血河仍旧顽强地向前流走,被气海所挡就分开两处,成包围之势,沿着李靖的结界将他们团团包住。
阿难看着眼前可谓壮观的交战,周身的书册因李靖腾起的气海,飞得结界到处都是,书页竹简犹如雪花纷飞,几乎迷乱他的双眼。
突然,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身后的梨树犹如注满了生命,枯死的全部枝桠猛地增长起来,从四面八方席卷向前方深深刺入地面的银色神枪。
正与血河交战的李靖像是感到了身后的危机,在千万枝桠如鬼魅伸出的指甲就快要接触到自己时,银枪的火焰自锋利的枪尖迸发出一道火红的光芒,一头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麒麟咆哮而出,几乎是枝桠触到银枪的同时,尖利的爪牙凶猛地撕碎了所有的枯枝。
几根抛出的树枝从阿难的周身擦过,身后猛增的老梨树发出巨大的坍塌声,犹如被连根拔起,缓慢向后倒去。阿难回身看了一眼,突然看到一本含着白页的书册从自己眼前飞过,他的目光追随而去,仔细一看,正是自己几日来辛苦摘录的那本关于钵多罗的句段的书,没有多想,他立刻化身一道青烟,避着两方争斗不休的气势朝着书册追去。
正当他快要抓住书册时,忽而有什么东西扣住了他的肩,阿难一惊,回头一看,竟是那只原本被李靖震开数丈的仙鹤,此时离得很近,他清楚地看见,这根本就是一只水墨画作的仙鹤!
“阿难……”
然而,更令他惊诧的是,那只用嘴叼着自己的仙鹤竟开口说出了人话,而那语气和音色,都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一个人。
“……阿罗……”他不敢置信地低喃,呼吸就好似快要停止,连那本书册飞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快走……”
“阿罗……”仙鹤叼住他不停地向结界外飞去,阿难只觉得身不由己,不由配合着腾身而起。
“休想离开!”另一边被血河缠住的银枪内,李靖怒吼的声音响彻天际,火焰八方四溅,染红了整片天地,就连倒塌一边的老梨树也被轰然点燃,火海迅速四处蔓延,原本气势汹汹的血河竟在火海的蒸腾下,缓缓冒出白烟,就好似快要被生生蒸发,连流动的速度都大大减缓。
阿难眼见不妙,连忙转身定住身形,他对叼着自己的仙鹤说:“你快走,血河是你的精魂,战神的毁灭之火会将你烧干!”
“不,”仙鹤不理他,硬是拖着他的身子往结界的远处飞去,原本灵敏的速度明显迟钝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必须离开这里。”
“可是……”阿难摇头,“这样,你会永不超生的……”
“相信我,快走……”仙鹤忽而变动身形,自它的体内突然迸发出一道墨蓝色的光芒,直冲天际,而就在墨蓝光芒与仙鹤脱离的同时,一只黄卷锦书落入阿难手中,原本迟钝的仙鹤立刻精力充沛,在阿难还没有回过神时,叼着他化作一道道跳跃的弧线,消失在了混乱不堪的战场中。
“轰隆——!”
原本被火海快要蒸发殆尽的血河,突然朝着那一道冲天的墨蓝光芒全部聚拢,一股迷人的异香从那光芒中散发而出,随着激昂的气海,覆盖了整个优罗钵界。
李靖寄身的银枪被整个覆在聚拢的血海之下,他在银枪内几乎被压迫得喘不过起来,而那阵迷人的异香,简直好似催命香一样,令他方才心内的负面情绪放大了不止百倍,他直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神枪碎裂的声音。
万不得已,李靖化作一道红光,从银枪内脱离而出,在同一时间,使□□破覆在头顶的血河,逃离开那令他无比难受的气息。
可就在他以为得到喘息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背后将他的手脚,甚至腰腹脖颈全部束缚住了,他大惊失色,低头看去,缠住自己的竟是许多黑色的头发,每一处都若绸一般紧紧桎梏着他的四肢!
慌乱间,无意回头的那一刹那,待看清远处的那一幕,他的心神全然崩溃——
……是……他……
墨蓝子袍,珠缠万粒,痣化邪蕊,印堂妖媚……
虽然没有那万粒佛珠缠身,可那若秋水剪出的眸,惊若翩鸿的身姿,还有那足以媚惑众生的脸,都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
不是江云,真的不是江云。
是钵多罗……邪佛,钵多罗……
猎猎扬动的墨蓝衣袍将那人衬得更是绝代风华,李靖承认,这个男子的存在与出现,不是祸水更胜似祸水。
而此刻,自己正被男子延长的黑发紧紧束缚着,他甚至能感觉到男子正在吸食他的神力,源源不断地流失,使他几乎感到自己即将油尽灯枯,神智也愈发的模糊不清。
……不可以……不可以……还不能死……不能……
就在李靖无声挣扎的时候,当他快要被越来越多的黑色头发裹成一只茧,那些头发几乎全部将他覆盖淹没,所有的窒息感忽然间全部消失了,连紧紧勒着自己的发丝也突然松弛了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
李靖浑身一震,他猛然望向天际,瞧见那个主宰万物的神尊不知何时出现,阴鸷的气势好似几万座绵亘的雪山,压得人几乎碾成青烟,看着那只紧紧掐住墨袍男子纤细脖颈的手,与男子脸上痛苦的表情极致辉映,李靖就好似感到自己的脖子断了不止千万次。
半空中,俊美得几乎虚幻而又强势的男人,缓慢地勾起唇角,冰凉得感受不到一丝愉快与笑意,那灿如星汉的眼眸犹如黑洞一样紧紧盯着手中的男子,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钵多罗,你竟敢真的出现在我眼前……好,很好……”
“李靖,”男人突然拔高声音,“滚出优罗钵界。”
李靖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方才一战受了很重的内伤,刚听见男人叫自己的名字时,还以为会被责罚擅自现身优罗钵界,却不想男人却只是叫自己滚出优罗钵界。
看来,男人对钵多罗的恨,远远超过了对自己惩罚的兴趣。
抬眼深深望了眼半空中两个几乎贴在一起的人影,李靖捂着胸口,低沉答了一句:“遵命。”便立刻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