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71、拂霓裳

　　鳞鳞云，猎猎风，寒冬淡日，车厢中却似阳春三月，有春光灼灼，暖意融融。虽是简车陋壁，布幔棉毡，落在有情人眼中，纵是锦室兰房，绣帏翠帐亦不能比。
　　“还没看够么？”有人抵不住，眼神开始左移右晃。
　　“我只道是梦，但愿长醉不愿醒。”少年含笑回道。
　　“那便继续做梦吧。”赵萱嗔了一句，拿袖子遮住少年的眼睛。
　　郢玄嘴角弧度愈大，也不说话，慢慢拉过她的手来放到唇边，温软的唇瓣亲昵地吻在掌心，又沿着手指细细密密地轻啄。
　　赵萱痒得想笑，动了动，刚要出声，却见那人张嘴含住她一根手指，吮了吮，又轻轻的咬了咬。唇舌间火热湿润的丝滑触感，牙齿轻噬的微痛和麻痒，惊得她微微战栗了一下，咬着嘴唇困在那里，半响作声不得。
　　可恶，这家伙无师自通得太快啦，明明昨天还很青涩的说。赵萱气馁之余，不由鼓了鼓脸颊，伸出另一只手去覆在他唇上，不准他再动作。
　　手掌下传来闷闷的笑声，呼出来的热气氤氲在掌心，赵萱手指一缩，却被那人飞快地抓住双手合在掌中，牢牢不放。烫人的目光含着热烈的期待，一点也不闪躲地落在她的唇上。
　　得寸进尺！赵萱装作没看见的侧了头，去欣赏光秃秃的车壁。没奈何别人比她更有耐心，等她研究完木头上的纹路，又品评了旁边棉帷的织法，再无可看的调转头来，那人仍坚持地看着她，眸中光彩只盛不减。
　　赵萱抿了抿嘴唇，在面颊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靥儿，算啦，她大人大量，便让他一回好了。不过么……
　　她抽了抽手，示意他放开，那人这次倒是肯乖乖听话，她调皮的一笑，并起手指放在自己唇上亲了亲，然后把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
　　少年眼中迸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从她膝上半抬起身体，追逐过来。
　　赵萱左偏右躲，实在不行了，就干脆埋首在他的怀中，任他在耳边千唤万唤，再不理睬……
　　两人玩闹嬉戏间，倒把时间打发得飞快。
　　眼见临近姚州，我们亲爱的赵童鞋不得不严肃地考虑起以后的问题。本来嘛，她早就寻思着如何找个时机给他说话，有些事情他虽不问，她却不能不说，不但要说，还须得说圆泛不可。嗳，那人能忍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可见心性坚韧，待她也确是一片赤诚……
　　赵萱想着不禁会心一笑，旋即又微微有些烦恼，是了，她要怎么给他说呢？
　　郢玄在外巡视片刻，登上车来，便见某人趴在窗边，托着腮帮，望着棉帏愣愣发呆。他唤了一声，那人转眼过来，也不答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目中神色似有些迟疑，又似烦恼。他突地心有所感，不由过去挨着她坐下，拿起一只桔子慢慢儿剥开，递了一瓣桔肉在她嘴边，看她吃了，便又笑着喂上一瓣……
　　淡淡的桔香弥漫在车厢里，甘凉微酸的果汁浸润在口中，两个人同心协力消灭掉三只圆滚滚、红彤彤的大桔子，颇还有些意犹未尽。
　　“其实……”
　　两个人同时开口，望了望彼此，又同时一笑。
　　“你想说什么？”赵萱眨了眨眼睛。
　　“……”郢玄稍稍沉默，终是定定地望了她，认真道，“忘忧何须烦恼太多，我只愿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信你。”话一出口，他只觉得内心某个躁动的角落奇异地安静下来，又仿佛是脱去一层桎梏般轻松。而眼前一双桃花美目朝他深深凝视良久，慢慢浮起一抹极美极艳的笑意，合着那桃花般的容色，几近令人炫目。
　　“这却是我的不对了，有些话我早就该对你说的。”少女的声音甜美，带着化入人心的柔软。
　　郢玄心跳加快：“忘忧……”
　　赵萱伸手虚虚按在他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话说，我母亲出身江州宁氏，如今的宁家主便是我的外祖了。”
　　郢玄目中神色微讶，他却也知道，棣亲王妃宁氏本是出自江州宁家，却不知赵萱何故在此提起。
　　赵萱顿了顿，继续道：“宁氏一门因着祖上曾出过一位奇人，传下来的家训和规矩也甚是古怪，偏要女儿家出门行走……”她轻轻一笑，“本来这也不关我什么事的，只他家嫡长女没了，据说族中一时无人可替，便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不用说，我母亲肯定是不愿的，可惜我那外祖父为人十分精明强干，手段也甚是了得，于是施了些法子，赚了我出来做差……”
　　“说起来大致便是如此，碍于家事，却不能细述了。至于我么，”赵萱眨眨眼睛，把手一摊，“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自然是只知道游玩看热闹的……先是去了江南，在杭州住了一段时日，后来又入蜀跟随卧牛先生，机缘巧合，却教遇见了小侯爷，‘宁无忧’你也见过的，如何，我扮得可好？”
　　郢玄见那人歪头看来，目光中含着一丝促狭，想起那段蒙在鼓中的日子，与她同宿同出，虽有异样，却从未料到会是如此，不由面色一红。
　　“所以说，正合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趟出门，我却是开了眼界，长了不少见识呢。比如前人曾说‘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其实仔细算起来，西湖边上大大小小的寺庙足有四百余之多呢……”赵萱眉眼弯弯，开始扒拉一路的见闻风景。
　　郢玄坐在一旁，听她活活泼泼说起晴湖和雨湖的不同，吴地的软调和成都的丝管，看她眼中光彩流动，生动自然一如往昔，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禁不住倾身过去，轻轻拥住她。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略微低沉：“你若喜欢，以后有我陪你，便是走遍这天下又何妨？”
　　“当真？”赵萱眼睛亮了亮。
　　“自然当真。”
　　“如此，”某人即兴开始掰起了手指头，“塞外的风沙，淮扬的烟花，东海的碣石，五岳的名山，洛阳的牡丹……唔，还有老子最后骑牛走过的函谷关，三月细雨下依依赠别的灞桥…嗯，据说楚地女子善作细腰舞，闽南最出名的就是涉水调，淞江鲈鱼味美堪称天下一绝……”
　　“好，”少年失笑，“八千里河山，数人文风流，但凡所指，莫不从也。”
　　赵萱把手一拍，翘起嘴角，双眼晶亮：“那我可记着呐，到时候可不许抵赖。”
　　郢玄不答，只用力拥紧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担心，不知要等多久……”
　　赵萱伏在他胸前，手指一点一点地划拉着他的衣襟，轻轻笑道：“不过是走得几处地方，少几个人服侍罢了，哪里就难得到我呢？”
　　郢玄沉默良久，方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不若叫小四和小六随你同去，这二人自小便跟了我，为人妥当，又略通些拳脚功夫，若有杂事也好差遣一二。”
　　“嗳，”赵萱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身边自带了人打点，只是来时把人都留在成都而已，总不能到哪里都摆开偌大的排场吧？若叫宁家那老爷子抓着机会念叨起来，可不把人耳朵都听出茧子。”
　　郢玄长眉微锁，闷闷不语。
　　“你放心，”赵萱手指沿着衣襟攀上他的脸颊，笑容满满，“那宁家紧张着呢，断不敢少不了我一丝儿头发。”
　　郢玄轻轻唔了一声，埋首在她发间，掩去面上复杂思虑神色。他自觉事情定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轻松，只她本就是鲜活得如同飞鸟一般的女子，如今又牵扯到家族隐秘，他既然说了信她，心中纵是百般不愿不舍，却不能出言阻止。待要派人暗中跟随，又踌躇会否失了用心，弄巧成拙，反倒不美。但要放她就此去了，私心里，又怎么能够？
　　他打定主意，待回得京城，便请尊长为二人请旨赐婚，今后无论如何，自有他陪伴左右，倾力护持，不教他人窥视半分。

　　暮色沉沉，远远望去，已经能看见大段黑黝黝的城墙。赵萱自不便再入住姚州大营，郢玄便令先锋营先行回归，他亲点了左右数人送赵萱入城。原本打算先安置好她，再留几人护卫，他回营复命后即来相聚，不料却见那原先赁得的处所门口，停着一辆青布围幔的厚重马车，清油涂壁，黑铁包边，隐隐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势。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示意左右前去叩门。门扉应声而开，却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丫鬟，面露诧异，左右望了望，忽又收起诧色，前行一步，低低向他行个礼。
　　他记起来，这丫鬟正是往日跟在赵萱身边的二婢之一，名唤葛巾的。他心头略松，朝她摆了摆手，下得马来，回身从车中扶了赵萱出来。
　　赵萱小困乍醒，睡眼尚自惺忪，乍然望见葛巾，不觉微微一愣。
　　葛巾见状，连忙上前来扶住赵萱一侧手肘，唤了声主子，低声禀道：“宁家表少爷来了，正在里面。”
　　赵萱哦了一声，转眸望向郢玄，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得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须臾，门边闪出一个粉孩儿，望着她稳了稳身形，凤眸一闪垂下，轻轻唤了一声：“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