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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十五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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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谢玄的病也似乎总没有起色。他依旧接连上书,坚持要求辞去所有职务,自称病重疾深,恐怕做不了事,白白耽误朝廷的军政要务,辜负君王信任。最后一次,本来也拖着旧病的王献之,仍想再次抗表请求朝廷慰留,提笔忽一转念,原地呆怔良久,终于把笔一摔:
混账,老子也不想管你了。
他兄长王徽之近两年常被疾病困扰,早已搬出老宅,郊外另买了座清静竹山,平日也就长住那边将养,得知此事已迟了两天,便对带来消息的六弟操之摇头道:
“早该不管。”
操之不语。徽之又道:“病啊死的,是人都难免,自然的事,能管吗?”
“……阿兄你这么说话何必呢?不就因为阿羯当年悄悄刨过你两颗笋……”
“……”
“你说说你这么讲话,你是要怎么见二兄啊。啊?你让二兄是怎么见二嫂啊……”
徽之也沉默了一会,忽然急急道:“哎,他又不会真有事,不是一直运气挺好的么。”
不过,这回谢玄的连续上表,似乎令皇帝也感到了震惊,因为他用作答复的手诏,隔了好一阵才传下来。当然,还是慰留,以及:既然如此坚持,就在都城附近找个地方安顿你吧——谢玄的镇守之地,便这样地,被调到了东阳郡城。得知此事,献之暗暗竟有些欣慰,不过他自己身上的病,因着之前一场带气的担心,却又似乎重了一二分,只得专心调养。
这边,虽然□□身为门下高官,时常当值,可称世务缠身,而且病人也早已延请良医——但自己既然兼为医士,听说兄长久病不愈,总不放心,他也就常常在两位从兄家里出入,时时问候关照病情,顺带聊聊朝中俗事。又过几日,都督浙江吴郡军事的左将军兼会稽太守王荟,自其镇守之地来朝,回到京师建康,向君王奏报自己之前有无治绩与过误。他是王洽异母六弟、王导幼子,也即王珣、□□的小叔叔,最近天热,正好也是小病不断,故而□□的探望名单上又加了他。因王荟这些年坐镇会稽,虞啸父又是会稽余姚人氏,两下素有交情,每当□□去拜见叔父,王珣也会跟着一同前往,话些家常,问些细碎。王荟就取笑他两人是专诚联袂来阿叔家蹭饭。不过饭余便也知道,虞啸父后妻那女儿,小字“雁”,是初生时虞啸父按《易》卜筮,得了个《渐》卦之《巽》,六二爻变。原本父母想叫她作“鸿”,又觉鸿鹄高举,不似女郎,才改作了有信之“雁”。
《渐》六二爻辞:“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
魏朝正始谈玄的大师王弼,说解的则是:磐石,是山石中最安稳的;这一爻象征的,是一人稍有进益,亦因此得到应有的位置,那人正直无私,又不乏朋友,本来一无所有,却因向前一步,得到所有——其欢乐实在无法描述。
是以王珣听了便笑:“鸿渐于磐。我能是磐石?”
“善变如你,我也不安。”王荟随他一笑。
那一头,淮阴,谢玄接诏,即日上路,走到半道,又上了一道奏疏。这回,他说,自己是真的病得太重了。他说当初太元八年淝水战胜,几乎提前用完了谢家所有的运气,之后的太元十年,到如今的太元十一年,他的叔父谢安,他的兄长谢靖,乃至他自己的世子,短短几月之间,隔一小阵就逝去一个。他早已心痛以至无言。他是愿拖着命再战,可是他已经实在实在没有办法为君王再战下去。
他说臣把所有陛下赐给臣的威权都还给陛下,请陛下放臣回家,放臣重归道门,放臣服药调养,终老东山。他没说的,是他自己在谢安薨逝前十日降生的孙子,因着家里亲人接踵故去,如今已不敢放在家中——他托付长姊,找了吴兴钱唐县一户修道人家寄养。
芝兰玉树,不经连宵苦雨摧折,可这话断断不能说给外人。
得知谢玄上表竟然如此,王珣似乎从中闻到一丝熟悉味道——他退居吴县时,谢安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他会累死。”只是,当初谢安是自愿的豁出命去拼死一搏,希冀有生之年带着神州克复的荣光重返东山,彼时皇帝与司马道子是千方百计要夺去谢安兵权;而如今,谢玄看来是真病,皇帝却依旧慰留不放,竟似刻意要磨死谢玄一般。谢玄性子再缓,也似乎隐隐感到了什么,这次上表,字里行间,已是真的不欲再战。
“追寻前事,可为寒心。”“伏枕悲慨,不觉流涕。”
谢玄自己的表章,不知不觉终于写出了奇怪的东西。当初谢安之苦,王珣知他自愿,还能一笑冷眼看。如今皇帝年少,若竟能这样体察物性却又学以致用,将谢安身上看到的,随随便便就拿来对付谢玄,即便机敏黠慧如王珣,背后也暗暗升起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