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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一 玄霄·非我族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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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的第三日清晨,五道流光自昆仑琼华峰而下,疾电般掠向远方。
太清真人带着尚无法御剑的玄霄踏空而行,足下幽蓝剑魄光华不显,如有实质。
玄唐、玄震和夙瑶三人紧随其后,一金一蓝一紫三道剑光绚烂夺目,彦清则一剑元青尾随压阵。
几人御剑来到陈州,太清率先于郊外飘然落地,回身对众人道:“半个时辰之后有一班船横渡陈川,上岸后再自沧浪山北上便可到达梁州。”
“哇,你不是吧师伯!我们为什么不御剑去啊?”
太清斜了一眼玄唐,道:“此次你们几人下山乃是试炼而非游玩。播仙镇位于昆仑山下,对御剑之人早已司空见惯。然而此次所经两州皆是人口稠密,若御剑飞行定会惊扰世人。琼华门规第四十一条,若非事态紧急,不可在凡俗世人面前御剑升空,你知是不知?”
太清看他一脸茫然,皱眉摇头道:“况且今夕凡俗官家尊儒抑道,你三人又未达返璞归真之境,剑光未敛,若是经由城镇飞过,定会惹出不少麻烦。”
老者说罢,转身便向前走去,玄唐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咕哝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修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呀?”
一声清喝自前方传来:“修仙乃是探索生死之极,悟彻天理,本就不是用来给你玩的!”
“呃,居然听到了啊……”
“唧唧。”立于玄霄肩头的赤鸾毕方用单足跳了跳,满是不屑地扭过头。
“喂喂!我说你只是一血契灵兽,还是昨天才定的契,流几滴血就叫成那样,你现在拽什么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
“丹朱,噤声。”
“……唧。”
几人陆续登上篷船,太清独自走到船头闭目不语,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风范,身边一左一右地跟着夙瑶和玄震。
彦清和玄唐两人凑在一块儿冲着太清指指点点半天,说说笑笑,怪声不绝。
太清皱眉道:“彦清,玄唐,你二人在做什么!”
“啊!没、没什么,师兄,那什么哟……噢,对了,我们俩在商量教小霄儿诡术来着!”
莫名被点名的玄霄左右四顾,虽是面无表情,也掩不住满脸茫然之色,丹朱则窝在他肩上缩成一个红色毛团,兀自睡得正香。
太清睁眼审视彦清和玄唐半晌,终于在“徒儿被教坏”和“徒儿有出息”之间做出让步,冷声道:“少与他说些乱七八糟的!”
“嗨!哪儿能啊,师兄你就放心罢!……是吧,臭小子?”
“喂,死老头,别对老子动手动脚的!”
两人将玄霄拉到一边,大眼瞪小眼半天,居然真的一脸诡异地讲起了诡术:
“呐,小霄儿啊,听师叔跟你讲。诡术这玩意儿吧,平日里用处不少,就是上阵杀敌时不太靠谱,也就是居家旅游时能用用。当然啦,只要用得巧妙,真想在战场上有奇效倒也不是难事。”
“老鬼你废话太多,让我来说!……咳,诡术这货,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它实际是术法的分支,也没多大奥妙,只是将术法拆分成无数部分来用。你若是甚解详析后便会发觉,所有术法的原理都是一个样,诡术就是利用这些原理找到捷径之法,行出其不意之功。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法入微之极已入偏门,所以一般诡术宗师都难以在术法整体上登峰造极。可是师兄可以向你保证,凡是在术法上登峰造极的,丫肯定学过诡术!”
玄霄将肩上的毕方幼鸟放在手中,忽听太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玄霄,诡术虽被正宗列为旁门左道,却自有可取之处。通晓术法法理,对你日后施法、破阵抑或自创术法都是有益无害。”
传音?
玄霄神色一动,便听太清轻笑道:“彦清和玄唐心思活跃,耐心教人的机会可不多。为师不想打击他们的热情,你莫要多言。”
几人下船后行至郊外,御剑自沧浪山北上,靠近梁州内一处村庄时又在郊外落地。
玄唐自告奋勇地奔进去问路,没一会儿又兔子似地窜回来,指着东边道:“就那儿!村里人说,在东边那山头上见过黑雾。”
彦清待太清走远后方才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你小子,偷了什么酒?”
玄唐抹了抹鼻子笑道:“什么偷,老子放了银子的!嘿嘿嘿,五年的桃花酿,我老远就闻到味道了!”
“狗运真好,美不死你!”
“你嫉妒啊?来咬我啊!”
碧泉村外的东山绿林密布,乔木层叠如波澜,山峦高低错落,曲径通幽。众人踏上东山的瞬间,只觉背后猛然一凉,似有怨灵在耳边轻声呢喃般缠绕不去,絮絮不休。
先前一直昏昏欲睡的丹朱则在靠近东山时便已醒来,一双黑眸警戒地望向前方山林。
彦清弹指便待施法破了这妖术,却被太清拦下:“先上去,免得打草惊蛇。”
他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咒符,一张一张贴在半空中,仿佛周身有无形的四面墙壁随着他前行一样。
彦清一口气贴了二十来张,直到太清拿眼狠瞪他方才停手,一边咕哝着“这不是因为我剑法不太好么”,一边带着一身金灿灿的符咒罩子向前走去。
或许正应了那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太清对梦魅的气息之敏丵感、手段之熟悉令人瞠目结舌。
他一气带着几人在东山上踏着法阵转了几十个来回,弯弯绕绕地向深山中走去,一路上还不停叮嘱着什么“小心脚下”,什么“待会儿躲老夫身后不要乱跑”,什么“没说上去之前不要拔剑施咒”,直念得彦清抱头大叫“我好歹也是一长老没那么废吧”方才住口。
几人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接近阵眼,当玄霄抬脚迈过一段枯枝时,丹朱猛地抬起头,他先是一愣,继而周身骤然一寒,像是某种猎物被捕食者死死凝视的直觉。迎面一股怪风呼啸而来,在脚边徘徊不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静静蛰伏,视线阴冷黏腻,伺机而动。
先前两位老者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顿时烟消云散,太清真人手中蓝光一闪,一把古朴长剑轻吟而出,剑身上古篆如龙,剑气纵横环绕,却只在老者周身翻滚涌动,未曾外溢丝毫。
太清看了一眼玄霄,长剑一振,举步上前,彦清则自觉连退数步殿后,将玄唐等人护在当中,身边那颇为奇异的金色咒符罩明灭闪烁几下,隐没在空中不见。
白发老者长眉微皱,弹指一道流光打在远处林中的地上,地面寂静片刻,猛然振动几下,竟然冒出几缕黑色的烟雾。
“拔剑!”
玄震与玄唐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双双侧身,将夙瑶和玄霄护在中间,一左一右守住空门,腰间长剑铮然出鞘。
“呜——”
似乎是被两人的拔剑声所惊扰,那几丝黑雾陡然暴涨蔓延,一股阴风冲出林间,霎时土石翻滚,飞沙狂暴丵乱舞,声如天边闷雷轰然巨响,黑暗如触手般贴地而来。
玄霄肩头那火红的赤鸾毕方缓缓眯起双眼,看上去竟像是若有所思。
“师兄,不对……”彦清忽然在背后叫道,“这只妖物的‘暗梦’仅余三成之力,该是……”
太清目光一动,冷冷轩眉,竟突然放下手中澜渊,寒声道:
“蜉蝣撼树,不自量力。短短三百年道行,也敢卖弄?”
老者扬手捏诀,清斥一声,玄霄只觉头顶穹宇猛然一亮,刹那间万兆白光化作天火流星当空而下,落石崩山般重重轰击地面,整个山体都似在挣扎颤动,风浪卷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脚下不稳。
待风沙散去,出现在眼前的居然不是满目狼藉的山林,而是一片支离破碎的虚空暗色,中央隐约盘踞着两道黑影,依稀可以看出一对雄伟瑰丽的紫色巨角。
“穹宇生光,明。”
太清淡淡一句真言,波澜不兴中仿佛含着无比隐晦的悲怨与怜悯,似怅然又似叹息,照亮了虚空中的一切。
“啊!那是……”
玄霄循着夙瑶惊讶的目光看去,不由慢慢睁大双眼,面上浮现难以掩盖的惊艳之色。
破碎的虚空为白光所照亮,光芒下一只似鹿非鹿的异兽安静地跪卧于黑暗中,毛色如水光般柔亮清逸,紫极而黑,头生云纹龙角,清华流转四溢,身侧双翼似夜色晕染,足边紫棠彩云飘渺不定,垂地长尾似马似凤,光芒如月如练。
那只美丽得令人屏息的异兽头颅微扬,转眸看向他们时的目光平静而悲悯,银色的双眸如星辰天坠,高贵又桀骜不驯。
“这难道就是……梦魅?”
太清谨慎地在周身画出一道奇异的符文,方才右手执剑,缓缓走上前去,口中淡道:“红粉髑髅,莫耽皮相。梦魅最善隐匿自身气息,聚形后形似仙鹿,却可万化千变,喜食垂髫幼童;虽不喜言语,却极擅挑拨人心,以赏玩他人梦魇为乐。”
白发老者踏着满地破碎的暗色来到梦魅身边,提剑架在妖兽的颈上。那只梦魅并不挣扎,只是昂起头颅,脊梁笔直不屈,垂下的双睫微微颤动,神色晦暗莫辨。
“妖物,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今日你为我所诛,当心生悔恨,就此归土。”
夙瑶闻言,咬着下唇转过了头。
太清手中澜渊陡然暴亮,瞬息间万丈光焰冲霄而上,尖啸之声划破浩宇,一道暗芒拔地而起,化作黑雾疯狂扭曲变幻,一张张神形各异的脸孔在黑雾中闪现,最终化为埃土,无声落地。
玄震看着眼前光景,不自觉微微皱眉,轻声道:“太轻松了……但愿是我多虑。”
“啊!”
夙瑶忽然一声惊呼,众人骤然回身望去,但见她伸手指着梦魅消失的地方叫道:“你们看地上!”
几人依言望去,竟发觉一只小小的黑色异兽正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额上鹿角只有半指长短,身长也不过成年男子半臂距离,嘤嘤哀鸣着似乎在寻找母亲的身影,模样煞是可怜。
太清冷冷扬眉,举剑便待落下,却听玄唐道:“喂喂不是吧,这都要杀?”
老者毫不动容道:“梦魅并无牝牡之分,仅能以自损修为之法产子。这妖物定会继承梦魅嗜血之性,今日它年纪尚小道行不深,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喂喂……”
“阿唐,太清师伯言之有理。”
“靠,阿震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啊?”
“不往你那儿。”
太清冷哼一声,再次举剑,耳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师尊。”
白发老者眉心一蹙,转头道:“玄霄,你又有何要说?”
黑发幼童看了看地上的异兽,道:“妖兽虽天性残暴,却并非不可驯服。以未行之事为其定罪,未免有失公允。”
“鼠目寸光!怜悯妖物只能徒增祸患,他日此妖定会祸害人间,是时悔之晚矣。”
“弟子从未听闻有以‘某将杀人’定罪之说。”
太清脸色铁青,斥道:“休要多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师尊只说万有生而平等,素无高低贵贱之分。修道必修心,修仙先修人,师尊何必对一幼兽痛下杀手?知而不行,此乃入执。”
太清真人长袖猛然一振,怒喝道:“放肆!你……”
“哎哟哟,我说师兄啊,我看这小妖物也只有两三年的道行,没有十年根本翻不出什么浪来。这样,咱先把它带回去,这几个小家伙估计也是看着喜欢,或许过两天就忘了,那时候你再处理不迟嘛。”
白发老者气得白须乱颤,道:“荒谬绝伦!你虽时常下山,却不是采药就是游玩,哪知世间险恶?彦清,你莫要忘记……”
“我说师兄。”彦清忽然沉下了声音,少有的严肃神色让众人心中一凛:“这事都已过了那么多年,仇也报了,杀也杀了,我们也已经老了。死在你手下的梦魅没有十只也有□□,有多少怨气也该发完了……我知道你为何修为日涨却至今仍未入圆满之境,这事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你该放下了。”
太清被堵得半天没有说话,面色反复变换,彦清乘机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就自己来试探它道行深浅,实在不行就施个锁妖咒上去,这又不是难事。再说了,就算它是只千年梦魅,同时遇到我俩那也是有去无回。”
“老鬼说得对,反正丫就那么小只,踩上去碾都碾死了。”
“是啊太清师伯,它才那么点小,能有多大能耐?”
“……虽然我并不赞成此事,但若谨慎些,料想当能无事。”
“师尊……”
太清真人不胜其扰,几次三番要拔剑又被拦住,后来玄唐干脆就抱着那小梦魅塞到玄霄怀里,又拉着他躲在玄震身后,嘻嘻哈哈地怎么也不肯放手。
一群人僵持了很久,太清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再变得黑如锅底。小半个时辰过去后,白发老者怒气冲冲地上前,对着小妖兽反复检查十数次,终于不情不愿地连施三道锁妖咒,甩开长袖,头也不回地提剑走人,留下一老二小大声欢呼,玄霄沉默依旧,玄震则看着他们微笑对视不语。
因彦清要去碧云山采药的缘故,众人御剑一路向西飞行,路经伏龙坡时天色已渐渐暗下。
太清领着他们寻了一处山谷落地,弹指间几道剑气在地上画出辟邪阵法,又在阵外悬空附上几道咒符,细细叮嘱不要离开阵内,方才令众人生火。
丹朱似乎很不喜欢玄霄怀中那只梦魅,但也不吵不闹,只是一直冷冷地看着它,模样平静而戒备,惹得玄震不时皱眉看来。
众人吃了晚饭,又细细收拾了一下,正要准备入睡时,一声尖啸蓦地自远处传来,霎时一道黑光直上云端,浓郁厚重的墨色令天幕也显得苍白起来。
太清霍然起身,转头直视东山的方向,眸中寒光闪烁:“梦魅……”
众人不约而同地举目遥望,陆续站起身,却听身旁太清寒声道:
“彦清,你在这儿看着他们,我前去看看。记得,莫要让他们出阵。”
“哎哟哟你就放心罢师兄。纵是有一千年以上的大妖忽然闲得慌,想过来散散丵步什么的,你师弟我也能撑上一会儿呢。”
白发老者闻言略一颔首,霎时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东山而去。
“我说,除妖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一脸心急火燎像被人抢了老婆似的……”
玄唐望着太清离开的方向拖长声音道,忽听身后玄震蓦地扬声大喊:“阿唐!”
“哟,阿震,你今天好激动。怎么了?”
“玄霄师弟他……不见了!”
玄唐猛地转过身,玄霄原先所在的篝火旁已空无一人,丹朱正缩在地上打盹,那只梦魅却不见踪影。
“靠!被骗了!怪不得今天这么轻松,真他丵妈好深的心机!”
“老鬼!传音给太清,让他尽快赶回来!阿震,带上退妖符,我们分头去找。夙瑶守在这里,别出阵!”
“但是……”
“人命关天!”
玄唐霍然拔剑而起,镇出三张咒符后一头冲进了树林。
玄震皱起眉,与彦清对视一眼,双双挺剑跟了上去,唯有夙瑶独自留在阵中。
无人注目的篝火旁,单足的赤鸾毕方睁开双眸,冷眼望向众人消失的树林,第二只长足凭空出现,缓缓落在地上。
闪烁的火光照亮了它黑色的双眸,隐约间星芒明灭,映出一片令人心惊的金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