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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章二十四 玄霄·天水违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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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尽负,万劫无期,不得善果。
——水火相生,天命凶煞……真正害死他们的……是你。
——我可不只是想与师兄一同看海啊……若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并肩天涯,岂不是更好?
——道友切莫小觑,如此凶兆,定伴血光之灾。
被钉死在树上的染血少年……
冰冷水面上漂浮的发带……
黑发少年的身形在飘忽不定,笑容是他无法看透的冷漠与温柔,渐渐在眼前化为虚无,伸手握住的只是一片云烟。
——师兄……对不起……
“天青!”
玄霄猛然坐起,在晦暗的天光中无声悚息,冷汗沾湿额前长发。
恶梦是他一生中最恶毒的对手,自六岁开始的日日夜夜,来来去去,在每个寂静无声的角落里潜伏,悄然扼住他的咽喉。
“师兄你叫我?”身旁被褥动了几动,云天青打着哈欠坐起身,伸手揽过他的肩,迷迷糊糊地挨着他晃了几晃:“怎么了,干嘛起这么早?”
玄霄闭了闭眼,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冰冷淡漠的黑红:“云天青,再动,我就把你的爪子剁下来。”
“好好好。”云天青没皮没脸地举起两只手讨饶,继而睡眼惺忪地扫了一眼窗外天色,用力揉了揉脸道:“不是吧师兄,这才三更刚过吧?”
他说罢自身后一把搂了那人的腰,直挺挺地将对方拖回榻上,撩了撩他湿漉漉的长发,借着自己的体温替那人收去一身冷汗,像大型犬类一样轻轻蹭了几蹭,嘴里还嘟嘟囔囔道:“睡觉睡觉,明天老子还得去昆仑后山,陪着那帮地主白菜乌龟和尚玩那劳什子林间漫步……喂喂,师兄你别闹。”
玄霄被他用四肢压得结结实实,挣扎无果后满目凶光地瞪了他片刻,却发觉那人倒头就开始打鼾,只得眯眼冷哼了一声,闭上眼默念心法口诀,结果竟也抵着他的右肩睡了过去。
不消说,云天青自然是在榻下迎接第二日清晨的。
……
若说五派相聚的第一日是开胃小菜,那第二日前往昆仑后山的百人之阵方才算是一场五派盛宴。
百人之阵乃是修真门派间为数不多的团体操演良机,五派弟子须在三十个时辰内寻到由五派掌门联手封印信物,破开玄宗小周天阵,唯有手持信物的一派弟子方算胜出。
期间各派掌门均不鼓励弟子间互相斗狠逞凶,只是刀剑无眼,道门又长年与妖魔搏命相拼,剑仙间尚武成风,各掌门仅能保证弟子们性命无忧,若一不留神有了什么闪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听起来相当残酷,但世上万物规则大致如此。没有能力伤得了同类的人,也断不会有征服异族的力量。
好在本次相聚中除却琼华与蜀山略有摩擦外,各派素来交好,五派弟子绝不至互相搏命的境地。
出人意料众人的是,百人之阵的阵眼落在了昆仑后山,这地方听起来不大,只是须知这所谓后山实际上是昆仑山北百十连绵群峰,层叠山骨既继承了塞外雪山的挺拔高耸,辽阔旷远,一些峰群亦有中原山脉的起伏跌宕,百岳间高低错落,时有白雾蒙蒙。
别说像玄霄这样天生不辨南北的奇葩,就是经验丰富的山野樵夫也可能迷失其中。
好在太清真人也从未指望自己座下的得意弟子能够分得清东西,故而早已令三位长老分别封去昆仑山北十九条主道,并以琼华飞升峰的侧峰作为烽火台,两日内所亮长明符白日间便如天生双日,千里之内皆可得见。
为公平起见,五派弟子分别自大阵五角入山,而琼华与昆仑两派弟子因地理优势被打得更为零散,三两成行地分次进入阵中。
“师兄,方才玄震师兄的雷鸣咒是在北面,你那里分明是东南嘛。”
云天青伸手撩开垂在眼前的绿枝,要笑不笑地看着玄霄收回脚步,眯着凤眼冷冷望来:“那里有异动。”
“是是是,可是师兄,北面它真的在这里。”
玄霄斜了他一眼,沉默地回身转了个方向,依旧昂首振袖走在前面。
云天青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要不我们停一下罢。”
前面提剑的玄霄闻言一顿,举目遥望远处长明符,又看了看云天青,终于点了点头。
昆仑山北土石堆叠,杂草丛生,林木生长得颇为茂盛,两人自午时出发一直到现在走了有三个多时辰,也仍未与其余琼华弟子汇合,心中难免有几丝疑虑。
眼看天色已然渐渐暗下,云天青让玄霄坐在原处,自己则开始四处拾些干柴准备生火做饭。
这倒不是某种特别照顾,而是玄霄近日已达辟谷之境,又对用玄炎将食物烧成焦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拾柴时更是看准了湿柴去捡,如此一来二去让云天青饱受惊吓,只得让他坐在原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待云天青拾来柴,用那唤作玄霄的人形火把生了火,天边星斗已然攀上东天,山林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天青烤了些野果自给自足,又试着去诱惑那闭目打坐的严肃师兄,结果身边熊熊篝火猛然一跳,他立马老老实实地一个人把东西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待生活大计基本解决,两人开始讨论明日行程,但显然在某些问题上发生了争执:
“师兄,那道‘红雨召灵’所用虽是琼华派手法,却也不能断定即是夙瑶师姐所发……”
“五派咒术手法各异,皆是不传秘法,岂是一时三刻能够参悟。如你所说,那些雷鸣咒岂不亦是更为古怪?”
“恰恰相反。巳时西方那道‘燃天’虽是昆仑手法,却应出自蓬莱派之手。那道雷鸣咒自西南向北而去,应是说明双方途中遭遇,很可能是玄震师兄正为人一路向北追逐,而他不愿我们前去相助。”
“为人追赶?”
“昆仑与我派都是分次入场,而昆仑琼华多年交好,实力又相差悬殊,昆仑依附琼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琼华弟子也不会防备昆仑,倒是很有可能前去与之汇合……有备而来的二十名蓬莱弟子埋伏两三名琼华弟子……”
玄霄皱眉冷道:“小人之心!”
“呵,师兄你太天真。”云天青勾唇一笑,悠悠道:“玄宗小周天阵本就是道家最善与其他阵法形成叠阵的阵术。”
“而此次之所以在阵内叠加了禁止御剑飞行与千里传音的咒法,无非就是要令众弟子明白——与妖魔鬼怪厮杀从不是场上对练,诡计、阴谋、陷阱无非是为了生存,有时头脑远比实力更重要。”
“依你所言,昆仑之人又去了何处?”
“蓬莱在西南,先前大慈悲明宗佛印在西北,其身为佛门自是不会出诈,那么东北就应该是蜀山……师兄以为,三两个昆仑弟子若对上二十名蜀山弟子,能有多少胜算?”
“即便如此,玄震亦不会……”
“不,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他寻到了夙瑶所在之地且追兵不强,他们二人只要汇合即可应对。”
“其二……便应是即便你我二人赶到,也绝无胜算?”
“不错。”
此次百人之阵中每派均有二十名弟子参加,琼华则以玄震、夙瑶、玄英、玄桓、玄霄、云天青、夙莘以及青阳长老的小弟子夙汐为首,其余弟子的修为皆是泛泛。
如果说玄震、玄霄、云天青三人也毫无胜算……
云天青叹了一口气道:“佛门弟子虽不喜施诈,却也不可能留在原处不动。无伦是往南或往北,都会遇到蓬莱或蜀山,而就算大慈悲明宗本无意加入,也会为他们乘机施压谈判,即使是最好的情况下也不会再助昆仑琼华,甚至有可能与他们站在一线。”
“你是说……”
“分次入阵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失,师兄,我们已经被合围了。”
玄霄沉声道:“这也不过是推测。”
云天青伸了个懒腰,笑道:“师兄乃是天生修仙之才,在正面对敌的战术与直觉上当能傲视群雄,只是……哈哈,师兄心中自然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玄霄闻言斜了他一眼,云天青忙摆手道:“如今天色已晚,蓬莱蜀山对地势并不熟悉,即便有心乘夜而来,也会有所顾虑,你我明日可转向正北……咦?”
“何事?”
“啊哈哈,我只是觉得这林子阴森森的有些怕人……对了师兄,你喜欢幼鹿么?”
“幼鹿?”玄霄抬头看着那人长身而起,拍了几下道服上的尘土,冲自己灿然笑道:“我出去一下,不会走远。”
“……随你。”
黑发少年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放心放心,很快回来。”
山林夜色从来都是晦暗与危险的滋生之所,泥土与植物的气味漫入肺腑,夜间浓重的湿气沉沉贴着荒草丛生的地面,每踩一步都和着隐约的虫鸣发出响动。
束腕少年伸手撩开眼前的树枝,身侧一张绘着银丝的黄帛悬空闪烁,右手长剑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却又隐隐透出震慑之意。
“分明见到是在这里……啊,找到了……”
云天青蹲下身子,拨开地上杂草,冲着窝在地上的幼小生物伸出手,眯眼灿然一笑:“果然是玄鹿……唔,小家伙,你娘去哪里了?哎呀呀,长得当真可爱,要不要和哥哥回去?”
浑身暗紫的幼妖怯生生地凝视眼前之人,额前海棠色的角芽只有半指长短,那双望向云天青的银灰眸子戒备又无助,细小的四肢在草丛中动了动却没能站起来,只是瑟瑟地抖着。
云天青伸手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幼妖浑身一颤,歪着脑袋盯着他的笑容,表情似是非常困惑。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迟疑着靠近,侧仰着小脑袋,用湿淋淋的柔软鼻尖蹭了蹭少年的掌心。
少年闷笑一声,俯身抱起幼妖,抬眸的刹那,四周晦暗之色猛然旋转,黑影如浪潮般排空而起,迅速形成一个封闭的囚笼。
妖?不,不是妖气……而是……
“云兄,我见你魂魄中所烙血印竟是上古‘十年断命’,如今云兄可是在为它疲于奔命?不该看的东西,可千万莫要去看。”
黑发少年眉梢一跳,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继而冲来人灿然笑道:“啊呀呀,真是多谢关心……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怀楚兄究竟是何时动的手脚,又是如何逃过……我的眼睛?”
白衣青年自阴影中缓缓走出,向他温文一笑,周身隐隐泛出金色光辉:“噢?云兄是说那只耀尘?真~是~抱歉,昨日文斗之中,在下一不小心将退灵香洒到了帛纸上……”
云天青大笑道:“哗!好生吓人!此乃神光?看来这小小蓬莱派真是藏龙卧虎!不知怀楚兄是哪一年来凡间游玩的?诶诶,莫不是玩忽职守,让天帝陛下赶出来的罢?”
青年眯起双眸,一振长袖,笑道:“云兄若是死,一定是死于好奇心。”
“怀楚兄此言差矣!幸而老子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而那样东西的主人还没想要我归位,否则老子岂不是——早就死在你这离魂之毒下!”
一道青蓝剑光如万钧雷霆直奔怀楚而去,云天青扬手一招,空中长生剑一化为百,自四面八方呼啸而去,其声隆隆,若苍龙吟渊,响彻云霄。
怀楚抬手一挡,身后虚影中一声沧海龙吟相对而上,与万千剑光铿然相交:“以毒攻毒?倒是我疏忽了。云兄果真深藏不露,好个‘玄御’之术。”
黑发少年大笑道:“御剑之术流落民间,与玄术相辅方为玄御,老子这‘流风静水’可是纯种御剑之术……呃,或许是剑法?”
白衣青年面色一变,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流风静水?……流风……静水……动静之道……凤来天音……琴动万物……义父……太子长琴永谪凡间……”
云天青扬手召回长生,一双桃花眼弯弯:“阁下肖想我师兄的身体多日,现在这般调虎离山之计,难道只是想和我叙旧?”
昔日的古老神祗缓缓抬眸,带着虚无飘渺的高傲与蔑视,身后神光中分出一星光彩,笑容残忍又愉悦:
“叙旧?自然不是。你可知道你师兄身上有一样叫做帝女翡翠的妙~物?昨日的纸帛上其实还有一些可以令它威能暴增的奇珍,这样说来,还得感谢作为中间人的云兄了。呵,在一片昏暗山林中,若是连周围妖物的气息也为帝女翡翠所覆盖……这可是当~真~美妙。”
“至于这里么……在下只是要做个有~趣~的实验。当年在下途经太平村时曾看到过一个垂死的少女,她求在下向她的哥哥带一句话……这样的小小要求怀楚自然不会拒绝——云兄可听说过……焦螟之虫?”
云天青闻言一愣,眼前黑暗再次旋转,一片混沌之中,如同萤火般的焦螟化作点点星光,斑斓了夜空——
“哥哥……”
黑发少年春风般的笑容一滞,继而如潮汐般自脸上褪去,只留下一片沉默的严峻与冷酷,一双桃花眼中的怒意如同悬而不落的雷霆,令人心惊胆战。
所有真正了解云天青的人都知道,永远不要挑战这个人可怕的怒火。
“哥哥?老子才不是你哥哥!”
黑发少年勾唇一笑,分明弧度温柔,却令怀中的幼妖不住瑟缩:“喂喂,小昙的容貌,你这样龌龊的东西根本不配用啊。哎呀呀,你还是应该见了棺材才比较安分——是吧?”
……
“天青?”
玄霄听到身后的响动猛然回身,却只见到一片寂静沉默的山林。
他略一皱眉,握着剑向前走了几步,继续寻找那人的身影。
什么很快回来,他以为他是佛祖千年一瞬?
身后林间又是一阵响动,玄霄倏然回身喝道:“来者何人!”
少年拔出长剑,回身朝那个方向走去,心中只觉蹊跷。
没有妖气,没有魔气,没有——
有杀气!
“锵!”
他猛然连退几步,却仍是迟了须臾,手中所持之剑与利爪正面相交。那妖物一击即退,力道简直匪夷所思,剑身之上居然绽出一道裂缝,玄霄右臂亦为其划伤,创口深可见骨,霎时黑血染衣衫。
爪上有毒?
玄霄头也不低地抬手封住穴道,将剑换到左手,神色冷淡地凝视眼前妖兽,缓缓后退。
夜幕掩护之中,数十只暗灰的狼妖披着淡淡月光自四面八方涌来,幽幽的眼眸带着嗜血的狂热,像极了当年须臾幻境中的场景。
然而这一次,面前的不再是幻阵而是困阵,不再是虚妄而是真实。
玄霄靠在一棵树上,冷冷审视着眼前妖物,手中长剑锵然还剑归鞘,左手一扬,一线流火自空中呼啸而下,化作焚世天火在少年眼前聚为剑形,映红十里山川,如同满地流淌的血色。
被钉死在树上的少年……
“只是……好遗憾……”
年已耄耋的白发老人……
“玄霄,快长大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年恩怨,血债血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体内流窜的剑意,面色苍白如霜,向着震颤的剑魄吐出一个字:
“杀!”
头颅如血飞溅,腰腹分离、前肢四散,被玄炎炙烤至焦黑的五脏六腑掉落在地,凄厉狼嚎与鲜血染红暗色的夜幕。
蓦地,一个声音如同在耳边低喃般幽幽念道:“他会背叛你……”
“谁!”
“天水违行……他会置你于死地……”
“……住口!”
寂静再次笼罩,浓郁的血腥气味充斥山林,他站在一片断肢中冷冷抬眸,眉心朱砂化为火莲,蓝白道服凝为一片黏腻腥甜的赤色,神色无悲无喜。
“……玄霄师兄?”
他淡淡回眸,看见一名狼狈散发的少女轻易破开困阵,苍白而惊慌的面容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玄、玄霄师兄,我是青阳长老座下弟子夙汐……我不是妖……”
“天赋……破幻?”
“是、是的。”
“破开阵法。”
“啊?……好、好……”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猛然抬头,带着哭腔道:“等一下!玄霄师兄……不好了!快去救人、救人!夙瑶师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