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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章三十 云天青·如鱼得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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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火光骤然划破长空。
白色的人影轻轻落在树梢之上,足下虚点冠顶,恍如凌风踏空,一袭雪袖翩翩,不染纤尘。
来人额上一点朱砂明艳如火,神色却冷淡疏离,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一线血红在柏林之间轰然炸开,化为扶风而上的熊熊烈焰。
满目火色中彤光骤敛,焦黑的林木间缓缓踱出一只身姿矫健的赤豹,足生云纹,质若流火,眸如寒星,额镶一枚莲纹朱雀石,走动时的步态桀傲不羁,足下仿佛有风华惊世的火莲步步绽开,起伏的脊背线条充满张狂不驯之意。
剑灵兽化的赤豹行至白衣少年所立的树下深深下拜,浑身火光令整片残喘的柏林为之震颤:“吾主,请恕羲和无能。”
玄霄低头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焦土,淡道:“无妨,逃不远。”
话音刚落,一阵疾蹄长嘶直奔焦林而来,青衣少年身影一展便下马落地,冲着凌空而立的玄霄大喊:
“我说师兄,望夫石它不长在树上啊!”
森森剑光陡然暴起,云天青猛地向后掠出几丈,见玄霄执剑立于身前,肃杀之意凛然如霜,赶忙敛了不正经的神情,容色肃穆地举手反省道:“师兄我错了。”
玄霄全然不吃这一套,眯眸冷道:“若非你三番五次从中作梗,何至于为了区区一只蛇妖浪费这些时日!”
云天青大喊冤枉,指着躲在自己身后羞羞答答的火红朱鸟道:“这一次分明是这家伙拖后腿!”
丹朱含羞带怯地拿左翼掩面,只余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地盯着玄霄,颇为无辜地唧了一声。
玄霄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一人一鸟一眼,略一抬臂,丹朱立即颠颠地展翅落到少年肩头,讨好地用细颈去蹭他的脖子,却被对方一巴掌拍了回去:
“你是有意,它是无心之过。”
云天青看着对自己投来得意一瞥的赤鸾毕方,桃花眼微微一眯。
无心之过?
我了个踏烟登云步的去,老子现在难道是在做梦不成?
“如此纠缠徒增是非,此次我自行前去,你莫要跟来。”
云天青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师兄,玄霄却不理他,只是凤目一挑,回眸睨了他一眼,冰雪般的容貌映着肩头毕方火焰般明艳的双翼,一袭白衣竟生生被穿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两人对视片刻,玄霄猛一振袖,羲和化作足下流火奔腾,倏忽间冲霄而去,身后毕方的金红长羽在云空中拖出彤霞般的涟漪。
被抛弃的云天青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骗马而上,高喊了一声“师兄等我”,直奔天边而去。
此时距二人下山之日已有近半月。
当初玄霄与云天青两人相伴东下昆仑,本欲自播仙镇前往中原,不想却在行经月牙村时迎面遇上一只蛇妖。
途中玄霄的几番追杀都在云天青和丹朱有意无意的干扰下付诸东流,两人间的分歧更是接连不断,云天青却秉持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虚心认错死不悔改的原则,一副笑脸天天招摇过市,玄霄心中虽十分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以冷面相对,也不知这两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又在搞什么妖蛾子。
玄霄的性子冷肃又孤傲,确实不善揣摩人心,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恰恰相反,玄霄从来都是一个足够聪敏的人,否则亦不会以未及弱冠之年便成为琼华之中名副其实的第一弟子,其修为之高直逼列位长老而去。
水灵珠与金龙之纹,青月与剑主之身,云天青同丹朱之间诡异的目光交流玄霄早已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
若云天青想说,自然便会告诉他,若对方不想说,又何必去追究?
信任本就是发源于本心的意愿,为人背叛也只怪自己识人不清,表面把袂欢谈却暗地里互相猜忌实是令玄霄不齿之事。
如果信任一个人,便应当是全然的信任,这是他自己的意愿和决定,同别人并无关联。
自太一仙径一路走来,就好像经历了一载冬夏春秋,看尽了世间萧瑟与繁华。
沿着长明道向东而去,出了零丁峡便是一望无际的莽莽草原。
没有见过草原的人不会知道什么是苍翠欲滴,更不算真正见过绿色。那种色彩像波涛像奔流,像是即将融化的冰川一样鲜活柔润而广袤深沉,悄然流淌到灵魂沉默的角落。
塞外的天穹与中原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致,明丽时舒朗又豪迈,发怒时却愈显动人。
蓝得令人心惊的天幕中沉沉压来灰黑的低云,自乌沉的云隙中仍能窥得云空碧蓝的底色,映着苍翠欲滴的无边绿草,仿佛将世界硬生生化为了层叠的天地。
那一刻的你很大,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的存在,迎着风暴的浪尖,屹立于世界中央。
那一刻的你又很小,高歌的狂风向世间展示它暴烈而令人惊艳的身姿,重重天宇将世界层层包裹,低吟着古老而熟悉的歌谣,自过去唱向未来,仿佛那个瞬间就已经是某种至高的意义,万千光阴中只有那一刹那是真实和永恒。
中原的天永远傲慢而冷淡,如同遥不可及的神祗睥睨人间,得之高远却失之生气。
塞外的穹宇也同样遥远,但那种遥远沉默却并不傲慢。
蓝白的云空与苍茫山脊无言相对,粗犷又舒朗,高阔辽远中透着一种几近玄奥的暗示,暗示着冥冥中的唯一真理,仿佛星辰之上有某个至高的意识静静凝望着大地,千年万载,默然无声。
塞外有句俗语:不要为了渺小的死亡而哭泣,远空和高山在沉默;不要为了湮灭的恢宏而叹息,远空和高山在沉默。
老人们总说,只有这里的天是真正活着的,因为腾格里的眼睛在看着。
玄霄与云天青二人来到长川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下,点点星辰悄然跃上天幕。蛇妖本就是隐匿行踪的好手,一旦入夜妖气便愈发变得分散凌乱,难以琢磨,除妖之事也只好待到明日。
玄霄的剑魄与羲和相融后已达人剑合一之境,御剑可弹指千里,却偏偏与骑马的云天青同时踏入长川城。
打蛇随棍上是每个江湖人士必学的一课,况那云天青何等玲珑,一看这势头立马嬉皮笑脸地蹭过去牵对方的手,被拍开多次后终于成功登堂,拉着玄霄便直奔夜市而去。
长川城门对长川,星垂长川月随山。
塞外中原相界的渭上关与长川城只有一水之隔,一条长川分割四土,东进中原,西退昆仑,上走南疆,下往北夷之地,连带着长川城化为一座四方融汇的奇城。
东有宵禁北无市,唯见长川城不夜。
长川城的夜市既得中原洛京繁华之韵,又有塞外豪迈随意的性情,商贩叫卖并不拘于两市,一座不大的城间街巷纵横,灯火辉煌,摩肩接踵中总令云天青很有几分再回人间的感叹。
两人一路并肩走来,街市满目琳琅,衣食住行无一不包,令人目不暇接。玄霄最初还看上两眼,却很快被光怪陆离的物件晃花了眼,继而开始专心走路,目不斜视,一副离尘高人的模样,惹得周遭几人不断回头。
云天青的坐骑和丹朱都早被扔在城外自生自灭,中原中心地区尊儒抑道由来已久,为了避免儒道相犯,琼华准许弟子不着道服试炼,故而如今玄霄身上只是广袖白衣,棕红的长发随意半束,云天青也换回了一身游侠青衣,这才避免了被众人继续围观指点的人间惨剧。
“师兄喜欢这个?”
玄霄生性喜静,本对夜市兴致缺缺,不过是云天青喜欢热闹方被黏来陪他。刚刚无意瞥见一路边商贾所卖的陶制物件,觉得实在圆润可爱,这才多看了一眼,便听云天青在他耳边笑了起来:“果真是师兄的喜好,若是当真喜欢的话,我便买来送你啊。”
玄霄皱了皱眉,还没开口便听云天青用漠北喀布尔的方言与那大胡子中年男子利落地砍价,很快就以八文铸铜的价格成交。
黑发少年在那一堆小物件里扫了几眼,伸手轻轻一勾,挑出的却不是玄霄方才看的那只:“方才那只有欠火候,中原湿气不比塞外,遇水再干是要裂的。”
“你……”
云天青将物件放在他手中,是一只陶猫,眯眼缩成圆滚滚的一团,只有一小截尾巴翘在外面,耳朵低低地压着,像是在嫌周围太吵般一副不高兴的别扭样子,情态煞是逼真。
“我猜师兄会喜欢这个罢……嗯,因为是圆的。”他说着闷笑几声,又怕对方着恼,忙清咳一下,一本正经道:“咳,我说笑的。”
玄霄对圆滚滚的东西情有独钟,丸子糖团总是最受欢迎,虽然依他那性子很可能自己也没发觉,而就算发觉也不会承认就是了。
玄霄正捧着那只猫,闻言冷冷看了云天青一眼,对方见势不妙早已如游鱼般钻入人群里,颇为潇洒地挥手笑道:“师兄,前面有卖五琼糖,我去去就来。”
棕红发色的少年刚向前走了一步,那人已顺着人流消失在长街中,仿佛毫无留恋的背影很快便被人潮淹没,再也分辨不出。
玄霄不喜欢背影。
夙瑶说,不喜欢背影的人是因为不喜欢离别。
白衣少年淡淡敛眉,手中握着的陶猫笼在广袖里,四周都是陌生的人与景,陌生的喧哗与嘈杂,唯他一人格格不入,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玄霄总是清楚自己的目标的,但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驻足一下,然后继续向着某个不容更改的方向毅然前行。
他在原地静了片刻,正待举步走开,忽觉耳边一股热气萦绕而上,像是层叠的藤蔓缠上他的双足,阻挡决然的步伐:“不是说等着的嘛,师兄你好生无情。”
“云天青,放手!”
“哎?不放。”
那人笑着收了收揽着他的双臂,在玄霄发作前将一颗圆滚滚的糖丸塞到他嘴里,堵住那些严厉的训斥:“尝尝看?”
云天青的声音总像是在笑,就如同他的眼睛。开心时轻捷又明快,得意时潇洒又飞扬,白天便像是跃动的箫音,黑夜里又化为沉稳舒缓的流水,随着主人的心情而起落,生动得惊人:“哎呀师兄,前面也有些好玩的东西,咱们去看看罢。”
青衣少年趁玄霄无法开口一把拉过他的手,领着他穿过人流向前走去,含笑回眸的侧影光霁卓然,仿佛人间灯火映入眸中,化为流淌的温柔夜色,不羁的眉目带出几分神采飞扬的意味。
自下昆仑以来,云天青变得有些不同。这些变化难以付诸言语,但玄霄就是清楚有哪里不一样了。
离开琼华的云天青依然飞扬跳脱,依然洒然不驯,却无端给人一种似鹰破笼、如鱼得水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都突然鲜活起来。
白日伴歌夜上梁,云霞为衾地为床。嗜酒贪杯暮登楼,长抬醉眸蔑王侯。
袋中只留一分文,坊间只听豪放词。足踏千钧笑富贵,俯对稚子愿低眉。
当真是走窗不走门,留钱不留名,要酒不要命。
在此之前,玄霄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样活着。
放马平川踏千金,风流如许笑汗青。
青衣白骝,高歌伴酒,一剑一骑意凌云,策鞭纵马飞踏檐,卧膝凭栏夜听雨。
长诗千里笑尽狂世,淡看人间百年悲欢。
旁人拍手只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玄霄隐约觉得,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云天青。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来修仙?
“师兄,师兄……”
“你又想如何?”
云天青扬眉笑了笑,遥指灯火明灭处道:“星垂长川月随山,若到长川城不泛舟夜游,岂非太过不解风情?”
玄霄皱眉道:“你方才好了几天,便又……”
“哎呀师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为区区风寒折节,丢人太丢人!”
“你既知丢人,又何必自取其辱。”
云天青咳了一声。
哪个混蛋说玄霄不善言辞的?胡扯!
一时神来之笔的犀利言辞终究是抵不过市井无赖的死缠烂打,玄霄登舟时依旧双眉紧锁,任是云天青舌灿莲花也不理不睬。
当初下山时与云天青行过寂玄道,并未发觉有何不妥,那人却渐渐开始变得畏寒,问他也只是笑说病症很像风寒。
云天青从不会骗人,他只会顾左右而言他,把话说一半留一半。
寒江千里,雾重露浓,玄霄沉着脸不发一言,云天青也并不在意,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小舟中,天南海北地说着昔日英雄人物和薄命红颜,说着市井凡夫与人世悲欢,说着画船听雨时的千里烟波抑或洛京金掌天露的盛世繁华。偶尔卧楫一荡,便又任由这一叶小舟悠悠地漂泊下去。
云天青的伶俐口舌乃是久经锤炼,可堪百万之师,所言之物涉猎极广,偶有妙趣之论又擅察言观色,纵是玄霄本无意理会,也渐渐不由自主地留神去听。
待他说到“青空盗洛京遇伏,俊青衣孤胆突围”时,玄霄冷言相讥道:“危难关头弃友而去,算甚么英雄。”
“师兄此言差矣。”云天青苦着一张脸,满面郁卒道:“我同寒空一前一后过箭雨,结果那神弓营为色所迷,居然一个不拉地都来追我了——哎呀,长得太俊当真无奈。”
“那你又为何上山求仙?”
“我想来,我便来了啊。”
玄霄睨了他一眼,不再开口。
小舟荡出分流,往辽旷的江面而去,陡然开阔的视野中粼粼波光漾开,水色天光交融为一,分不清天与水的界线。
漫天璀璨的星辰坠入澄江,碧波化为天上宽广银汉,薄薄雾霭间,江海与星汉早不分彼此,仿若这天地都已成为星辰化作的海洋。
这一叶孤舟就如同在万里高空的夜色中翩然前行,伸手便可触摸身边繁星。
“星垂长川,果然名不虚传。”
云天青笑着轻叹一声,转眸去看玄霄,果然自他眼中看到了整个星空的璀璨,映得那双眼眸愈发动人心魄。
“天青。”玄霄忽然唤他。
“啊?”云天青应了一声,没皮没脸地笑了笑,“如此良宵美景,师兄你莫不是芳心暗许已久,要同我私定终身?”
玄霄转眸看他,淡道:“你不冷么?”
不是你冷么,而是你不冷么。
云天青苦笑一声,知道瞒不下去,只好叹了口气道:“师兄所言甚是,师弟我忽然觉得此地冷风萧瑟阴寒阵阵……”
“那你又为何要来?”
云天青只是微笑:“心血来潮。”
玄霄静了半晌,抬手一招,一枚赤红的光团便悬在孤舟之上,淡了星辰的倒影,带来些许暖意,仿佛是将一间斗室安在星海之上,而天地化为这咫尺之间。
“师兄。”
“何事?”
“其实师兄你不必如此,你怕热我怕冷,大家抱在一起不就成了,你我二人夜夜同床共枕,又不是没抱——呃,师兄,你会水么?”
“不会又怎样?”
“咳,就师弟我个人经验判断,你若在这里用羲和斩,我们就只好游回岸上了。”
“御剑。”
“哎呀,师兄英明!然后回岸上将那船家杀人灭口。”
“……闭嘴。”
若有若无的白雾簇着一叶江心扁舟,两名少年在星空下默然仰望穹宇,仿佛这已是整个天地。
人人都知道玄霄爱观星,认为他是透过星辰触摸世间天道之轨,观升仙之途。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对于玄霄而言,星辰与修仙并无关联,因为他从不相信区区天象就能决定天道宿命。
在玄霄心中,漫天繁星代表了很多回忆,尤其是两段无法遗忘的往事。
其中一段往事唤作玄唐,而另一段则唤作云天青。
……
夜半时分,玄霄被一阵寒意惊醒,一睁眼便对上云天青警醒的目光。
玄霄所招出的炎火不知何时暗了下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波声和水汽萦绕不去。
两人睡下时本是背靠背,如今却是交颈而眠,呼吸相闻,在黑暗中无言对望。
云天青无声垂眸,示意他注意脚下。
沉默中,玄霄只觉左足一片冰凉,似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而那东西仍在缓缓地向上游走,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低眸看去,正对上一双带着狂热意味的金色眼眸。
蛇妖!
玄霄猛然转腕,正要召唤羲和,却被云天青一把按住。他挣了几下也不见对方松手,心下万分恼火,方待出声喝斥,便看见云天青充满安抚意味的眼神。
耐心。
他抿了抿唇,不再挣扎,垂眸盯着缠绕在足上的蛇妖。
金色的眼眸缓缓靠近玄霄的颈项,冰冷的蛇身攀过上身,拖出一道潮湿的水痕,滑腻的细鳞擦过他的发鬓,悄然盘踞而上,竖瞳中闪烁着令人心惊的狂喜之色。
玄霄心中一震,却觉云天青握住左腕的手温和又坚定,带着强烈安抚的意味。
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蛇妖探出的信子溜过玄霄的眉心,冰冷又潮湿的触感一闪即逝,两个充满虔诚的字如同惊雷般印入他脑海:
“尊皇……”
——尊皇!
一声清悦的凤鸣响彻长川,火羽照亮夜空,拖出一道无比瑰丽的红焰。
蛇妖浑身一颤,倏然转头而望,继而用依旧狂热的眼神凝视玄霄片刻,扭头窜入水中,眨眼间消失了踪迹。
玄霄缓缓坐起身,看着面面相觑的丹朱与云天青,冷冷道:“你们谁来解释。”
云天青叹了口气道:“此事稍后再提,还是先追罢。”
“师兄,你不觉得我们遇到这只蛇妖,根本就不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