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章三十六 玄霄·危楼瀚海〔下〕 ...
-
如将江楼林立的洛京唤作繁华人世,那么即墨或许更应该被称为人间。
即墨本身并不大,但胜在海滨之美。
正如花灯节并非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可若要说最热闹,有花灯美酒相伴的这一天自是当仁不让。
云天青与玄霄二人入城时,天色已然暗下。
连绵灯火如长龙远道,街市虽远比洛京狭窄,却依旧人头涌动,熙熙攘攘,路人形色俱是愉悦欣然,还有不少人带着孩子出门,来看看热闹。
花灯节最多的一样东西自然就是花灯,街上琳琅满目的彩灯大都是本地人亲手所制,做工精妙又心思奥巧,其上绘着的图纹更是百态千姿,各显玲珑。
花灯本有天花灯、河花灯与提花灯之分,浮灯天灯俱是风情各异。其实云天青本是想买几个孩子玩的提灯来,但碍于玄霄冷冰冰的眼神而只得望之却步。
“哎呀,我说师兄,你挑一个嘛,就挑一个。”
若说小人睚眦必报,那么云天青定是小人中当之无愧的魁首。
二人方才离了那卖兔子提灯的摊子几步远,玄霄便让云天青连哄带骗地堵在卖天灯与河灯的摊前,被迫在一堆怪异的鸡兔猫狗间随手点了一个,方才从云天青藤蔓一样的四肢间脱身出来。
“唔……还是圆的。”
云天青提着玄霄钦点的兔子天灯仔细端详了半晌,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黑着脸的玄霄眯了眯眼,从他手中一把抢过天灯,继而长袖一敛,神色冷淡地自那人脚面狠狠碾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云天青提着一盏颇为玲珑的桃花浮灯,站在原地抽气连连,龇牙咧嘴的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
穿过灯火长街,行过光渐阑珊的小巷,便可自抚面的风中嗅到淡淡的水气。
而再向前半里,即是陡然开阔的海岸。
即墨海由鹤山崂峰回转而入,并无汹涌咆哮的波涛,亦未曾显出诗人笔下长帆飞浪的波澜壮阔,有的只是一片辽远的夜色与寂静般吟回的涛声。
遥远的海平面上隐隐闪出零星光亮,闪烁的灯光映着漾开的波纹,一路向着未知之地沉浮而去,与空中浅淡的星火遥遥明灭相看,自夜风中渗出几分旷远的寂寥来。
即墨的海,本就应当是这样的。
沿着海岸再走个半里便是沉木船坞,即墨的沉木船坞在当地一带都小有名气,水榭之下隐约有波光涌动,带着些生动的趣味。
云天青拉着玄霄上了船,抬手曳桨离了岸后便袖手卧楫,任由这一叶小舟悠悠地漾在浅波中,缓缓向天边而去。
昔年走南闯北时,有云天青的地方就有三样东西,分别为酒、麻烦和更多的麻烦。
如今,有云天青的地方也有三样东西,逐一唤作酒、麻烦和玄霄。
在辽阔的海上夜游与泛江之间究竟有何区别,玄霄自然答不出来。
只是那扑面而来的海风或多或少都有些令人心胸开阔的力量,仿佛将所有烦恼都化为渺小的埃尘,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举目远眺,遥遥望向天边海际。
万里江海浩瀚,尚有起伏涨落,人生渺渺,又有何事郁结凝眉,何事向君未展颜?
过了很久,云天青方才开口,目光却仍投向远方:
“即墨之海胜在淡泊寂然,却失之雄壮浑厚,光影水色本不如东海,但偏偏日出之景颇为异奇,相比之下竟也不枉多让。”
“今夜乃是花灯节,大约再过些时候,那些东岸放的浮灯便会成群结队地荡过来,师兄可要好好看着。”
玄霄看着他的神色,敛眉淡道:“你既买了,又为何不放?”
云天青回眸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展颜大笑起来,眉目灿若春光:“这灯自然是要放的,师兄莫不如一起来?”
玄霄虽不知他在想些甚么,却也隐约知道他方才定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如今见那人笑容无异,这才冷哼了一声:“幼稚。”
云天青猛然捂住胸口,神色夸张地嘶声道:“师兄,你好狠的心……”
玄霄瞥他一眼,抬手一招,兔子灯中立刻有一团烈火迎风招展,猛然亮起的火光吓了云天青一大跳,险些以为他要将这灯烧了。
云天青见他扬袖便要松手,忙拉住他道:“先许个愿,师兄,要先许愿呐。”
玄霄有些愕然地看他一眼,又看向兔子灯:“向它……许愿?”
青衣少年大笑道:“自然自然。”
玄霄被他笑得恼火,干脆直接松了手,天灯在云天青哇哇的怪叫声中升上云空,很快便化作夜色中闪烁的光点。
云天青一边嘟囔着师兄好诈,一边飞快地咬破手指结了个印在手中桃花浮灯上,闭眼轻声念了句什么,又冲玄霄道:
“师兄啊,来借个火——啊哟,别烧脸!”
一团闹哄哄的情状下,云天青的河灯终是整只囫囵地入了水,晃晃悠悠地顺着波涛,一点点被推远了开去。
青衣少年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似是嫌它太慢,略一扬手,一阵海风便推着那浮灯,向浩洋尽处漂扬而去,化作映水的微茫光亮。
那一年的花灯节,即墨海北岸的第一对花灯,便是那样点亮的。
“你用长明咒作什么?”
“自然是不想让它熄了啊。”
“若是被风浪消了咒印,还是会灭。”
云天青笑叹道:“那可不一样。”
我心愿长明,虽横波万里而不能隔。
我心望长明,虽风浪千叠而尤未悔。
师兄,那是不一样的。
“师兄。”
“作甚么?”
云天青突然起身,展臂揽了他的肩,一手拍开身边酒坛的泥封,将酒坛提到玄霄面前,目光灼灼,颇为无耻地肃容朗声道:
“御剑之术师兄赢在修为,胜之不武,不如我们来拼酒如何?”
“云天青,你……”
那人弯起桃花眼,摆出一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笑道:
“师兄你,敢不敢再同我比一场?”
待到月明星稀时,云天青懒洋洋地斜倚船头,抬手随意一点,带来的酒终是只余了一坛。
这场相差过于悬殊的比试,胜负早已不消再提,好在云天青本非当真有心拼酒,玄霄也喝得着实不多,这才算勉勉强强仍保持着清醒。
然而这种介于醉与不醉之间的感觉最是微妙,大多所谓的酒后真言都是在似醉非醉时脱口而出的。
且若要道貌岸然地说,云天青心中全没几分小心思……那连他自己也不信。
“师兄你……还好么?”
玄霄闻言抬起含雾的眸,淡淡睨了他一眼道:“云天青,我还未醉。”
云天青叹了一口气,抬手抚过半倚在自己身上之人的长发,哭笑不得道:
“是是,师兄哪里会醉。”
谁知那人却听出他口中安抚之意,皱眉打开他的手道:“你若不信,又何必敷衍于我。”
玄霄此时实际是当真未醉,只是觉得有些乏了方才会靠着他坐,岂料那人自己心思诡异,偏偏以为是他醉后失态——真不知那人满脑子都在想些甚么。
“哎,师兄,我素来听说,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那你要如何方会相信。”
“这个……哎!当真为难啊。不如师兄你答我几个问题罢,若你答得如平日一样,便算没醉的。”
玄霄觉得自己当时定是醉了,否则又怎会一口答应:“你问。”
云天青轻笑着看向他,眼中七分清明,三分醉意:
“师兄求道仙家,所为乃天道否?”
“然也。”
“天道常在否?”
“然也。”
“天道无亲否?”
“然也。”
“纵言所谓天命孤煞者,亦可生之有幸,是也不是?”
玄霄猛然抬眼,撞入的便是一双无比专注的黑眸,眼底仿佛有浮冰在融川上流淌:
“师兄,你以为,是也不是?”
——你我都只是凡人……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软弱,却永远不可以服输。
——快些长大罢,玄霄……力量是对心中信念唯一的保护,失去过一次,就永远不要失去第二次。
纵然天道无亲,纵然天命孤煞,也有权力争取自己的幸福与未来,也有宁愿不惜一切代价都必须要保护的东西。
玄霄,是也不是?
“自然如此。”
他骤然回道。
“自然如此?”
一股莫名的烦躁之感涌起,玄霄挥开云天青的手,举目望向辽阔无垠的海面,仿佛在那一瞬间听到有什么东西猛然冲破桎梏的牢笼。
“我说,有何不可?”
散发朱砂的白衣剑仙大袖一展,倚舷卧膝,凭水轩眉,雪袂长发飞扬,一时褪了平日里严谨自持的姿态,竟也显出几分狂傲不羁来:
“天命为常,生死有终,唯有生之幸否悔否,自是心中所执,从不假他手。”
天命易易,我心难改,古来千钧如发,笑看富贵之士几多。何必戚戚于命轨之艰险,不问求幸之志若何?
吾心所向,吾之所求,随天道而不随天命,纵命数二字亘古不改,亦不可屈我之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云天青顿了顿,陡然放声大笑道:
“好!好一个不假他手!这才是真心话罢?师兄,这一杯,我敬你。”
玄霄横了他一眼,竟果真接过酒坛仰天而饮,若非因不惯饮酒而咳出声来,那模样还真有种踏歌狂客的错觉。
云天青见他模样,哈哈大笑着高吟了一句“谁家少年何事忧,把酒问闲愁”,结果被玄霄一句“子若不往,岂无他士”给惊得又笑又骂,呛得一阵狂咳不止:
“师兄,你那可是情诗,而且还是闺怨诗啊。”
玄霄看他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毫无形象地仰天躺倒,也不由淡淡弯了眉目,斥道:“所闻即所想,云天青,你心中都有些什么龌龊东西。”
云天青哈哈地抬手枕着臂,略仰了头去看他,见那人神色舒然,不由伸手轻轻抚过他眉间,轻声调笑道:“我心无他,报君展眉。”
玄霄看了他一眼,只作胡言笑语来听,并未答话。
躺着的那人似是总闲不住,伸手挑了一缕眼前垂散的棕红长发来玩,直到长发的主人忍无可忍地出声喝斥,方才悻悻地收手。
海面上渐渐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低回反复的涛声。
桂叶影移,明月转过半楫,向西坠去,海面上终于远远地现出星点光亮来。
玄霄自短暂的入定中睁开眼,便见到云天青正含笑望向自己。
那人见他醒来,立刻笑弯了眼,用目光示意他向一旁看去。举目远眺,那东岸浩浩荡荡的花灯不知何时竟已自远方漂来,连成一片缤纷交织的绚烂。
平阔的海面如被万千繁星点亮,摇曳的灯火映着悠悠水光明灭起伏,缓缓向着北岸荡来,仿佛漫天萤火,纷纷扬扬地自海空中落下。
“花灯、美酒、明月,哎呀……如今只是缺月下舞剑的美人,便同当年在蜀中时一样了。说到剑与美人,想那公孙氏剑舞名动天下,恨只恨未生其时,徒叹无缘啊。”
“唉,仙家剑术纵然精妙绝伦,可若要说仪态万方,定是及不上公孙氏惊世之姿了。”
云天青撑着卧膝斜坐,絮絮叨叨地发表着对公孙氏的葵慕之情,目光飘飘忽忽地扫向一旁的玄霄。
然而当那人果真蹙眉起身的时候,云天青便有些后悔这时激他——分明还有些醉着,又还是在海上浮舟,哪里能施展得开?
一缕火色陡现,红衣剑灵自长身而立的少年背后浮出真容,交叠的冷泉之音带着慑人的傲慢:“凡俗剑术,浅薄丧本,也敢同我门争辉?”
他言罢右腕一番,通体火红的羲和立时出现在手中。云天青还来不及阻止,便见他举步跨过船舷,雪白的道靴稳稳竟踏在为火光点亮的水面之上,足下未曾激起半点波纹,长发广袖却皆因剑气激荡而骤然鼓风飞扬。
一袭白衣临海凭风,宛如寒鹤立江,孤雪点水,傲凌万顷之茫然,似将羽化而登仙。
凌波踏浪的剑仙侧目回眸,冲着扁舟上一脸哑然的青衣游侠昂首轩眉,神色间颇有几分张狂不驯的意味:
“你若能凭虚御风,我又为何不可临水行波?”
一线明艳火光冲霄而上,剑影霍然缭乱千散,映出万里水色天光。
这是云天青第一次见到玄霄的快剑。
玄霄平日的剑路皆是持稳势沉,以力压人,久而久之,琼华上下便以为他天生性情严谨,故此不擅快剑。
然而他们并不了解,在玄霄看来,快剑于他是一段不能在人前提及的往事,应当连带着飞仙峰上那名少年的身影,悄然湮没在岁月里。
可就连玄霄自己也不清楚,当初起剑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出了有“千里长歌”之称的那一剑,起了一出如盛世繁华般洋洋洒洒、足有千招的剑舞。
点踏连横凝清,倏忽剑走流星,火色连长天,映云照静水。
绚烂行空的赤红剑光化为纷飞长练,其舞若游龙啸云,其鸣如翔凤震霆,舞越急,声愈高,如一枝火莲照水而生,灿然凌海绽放。
那漫天如火的剑光渐行渐远,不知是舟动人动,还是水动意动。
自东岸而来的浮灯浩浩然行过那掠影缭绕的红莲,化为星辰般的点缀,继而便分不清那人是在无边江海间,还是在万里长天。
岁月在刹那凝结,雪衣大袖凌风舞动,眸若黑夜燃烧,那红发朱砂的剑仙垂眸映水,容色冷淡又狂傲,惊艳了阔海空天的微曦之色,惊艳了之后千年漫长的岁月。
云天青卧膝极目而望,良久方如无比赞叹般,深深吐了口气,举杯冲那人遥遥一敬,笑着饮下。
时光踏过多少?
有谁记得,又有谁在乎?
当那人舞尽那千里长歌,收了一身火光,踏水回到他面前时,云天青方才惊觉自己已握了空杯许久。
他有些赧然地一笑,抛杯回眸,带着淡淡醉意轻唤了一声师兄。
踏水凌波本就考验修为,更何况长舞千般,玄霄纵是天资卓绝,也已是不住轻声气喘,面上飞红敛艳,却仍旧秉持着礼法,要向眼前唯一的观者施礼后方才收剑。
或许是犹带醉意,又或是长舞后血气犹盛,当然也可能别的甚么,他回剑时顺手立剑一拜,行了个邀人起剑回舞的古礼。
道门各仙家多持剑道古礼,玄霄所行的名为和礼,多为挚友间切磋剑道时所用。
舞剑乃是剑道交流时常用之法,和礼即是一人舞剑后邀对方起剑,若那人应允,便也会起身舞剑,以作回礼。
这本并不是甚么少见的礼节,孰料那青衣游侠像被惊到一般满面呆滞,继而了然地苦笑起来。
仙凡剑道本为一家,后分道殊徒。仙家剑礼如今仍是千年前的模样,凡尘古礼却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变了味道。
便如这和礼,云天青也不是第一次遇上。
当年闯荡时,也曾有几名大胆豪爽的江湖女儿向他立剑微拜,想求一个……天涯眷侣。
云天青只听自己那颗小心肝儿在淡淡的醉意中,欢乐地大力扑腾了几下,又猛地哀怨起来。
显然,玄霄若是知道真相,怕是打死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云天青心中百转千回,玄霄却自是不清楚他那些九曲愁肠,只道对方不甚情愿,方才会犹犹豫豫。
若放在平日,玄霄定会冷哼一声直接收剑拂袖,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些着恼。
他看着一脸呆滞的云天青,不耐烦地蹙眉道:“云天青,你允是不允!”
我去!
这怎么听怎么都像强抢民女、凶神恶煞地问“你从不从爷”的土豪流氓啊!
师兄,你终于出师了啊!
值此云天青内心涕泪横流之际,玄霄久候而不得应,满心恼火地就要收剑,却听那人缓缓道:“师兄这是……邀我起剑?”
你知道还说出来作甚么!
玄霄顿住动作,抿了抿唇,冷冷道:“是。”
云天青抬了眼看他,眸光似笑非笑,似醒似醉:“我听人说,和礼多是挚友间所用。我同师兄虽是有同床共枕之谊,但你我于除妖之事上总多有争执。这等同床异梦之实,只怕会心生间隙……”
玄霄听他满嘴胡话,便认定此乃托词,不由得更为恼火,偏偏不令他如意:
“我既以你为友,自然信你,至于除妖之事,若日后师门有令,我一人前去,你只不要阻我便是。”
还当真是霸道。
云天青料不到他会这样答,愣了片刻,忽然肃了容,直直看向他的双眸,缓声道:“若所信之人背信弃义,师兄会如何?”
“愿信一人,本是我一人之事,若当真为其所弃,也只怪我识人不清,与旁人又有何关联?”
傻子,果然是傻子。
云天青深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么,若是所信之人为千夫所指,师兄又会……信哪边?”
这种问题玄霄本不屑答,然而对方问得太过郑重,而回答又……
他垂眸静了半晌,对上眼前之人的目光,声音又淡又轻,却偏偏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意味:“旁人如何,我并不知晓。不过只要是你,我便会信。”
——只要是你,我便会信。
云天青怔了怔,低声道:“师兄千金一诺,此话……当真?”
“自然。”
“当真当真?”
“自然当真。”
他每应一声,那人的眸光便更亮一分,不断堆积的笑意盈盈闪动,仿佛透过声音溢了出来:“师兄你……果真当真?”
玄霄皱起眉,冷冰冰地眯眼道:“云天青!”
那人不理他,犹在絮絮叨叨:“哎呀,师弟我道心不稳得很,若日后成天为人揪住告状,师兄你定会后悔莫及哟。”
玄霄一拂长袖,皱眉冷喝道:
“云天青,你究竟应是不应!”
哎呀,居然生气了。
青衣少年凝视他薄怒时带艳的容色,只觉胸口沉沉跳动几下,隐约想着这人生气的模样虽如烈火般动人,这原因却又有些好笑。
于是他当真注视着对方轻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又仿佛有些受不住似地轻喘了几下,哑声道:“师兄。”
“你……”
玄霄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被他拽着手腕一把拉了下去。
仿佛天旋地转间,那人搂了他的脖子,一个翻身压了上来,有些耍赖似地用四肢缠着将他制住,吐着温热酒气的唇贴在他耳边,低低笑起来:
“随我回去吧……师兄,陪我回一次太平村。”
所有冷言冷语的呵斥霎时噤声,耳鬓间陡然灼烧一样地烫了起来。
云天青抬起头,一双含笑的眸盯着他的眼,拿额头抵着他的,又轻轻念了一遍:
“师兄,陪我回太平村……好不好?”
玄霄怔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仿佛有些无措地挣了几下,薄怒染红了颈项:“云天青,下去!”
“不要。”
云天青一口回绝,只是笑,“师兄先说,好不好?”
“你……”
玄霄被他缠得心浮气躁,又不能脱身,只得垂了眼偏过头,竭力冷了声道:
“去便去。你下来罢,如今这样,成何体统!”
那人笑了起来,不是如往日一样的哈哈大笑,却分明令人觉得他浑身都夺目起来:
“是好,还是不好?”
“……好。”
一线浅光映着海平面淡淡亮起,海面上起伏的浮灯缓缓向着天际远去,在晨曦中闪出几点微朦的金光。
云天青伸手将玄霄拉起来,笑着转头去看微启的天色。
——“海上日出可是真正的有气势,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觉得,不论曾经发生了多少事,新的一天总会有很多值得去期待的东西。”
——“师兄你看,这云空尘世本为双生,仙家凡尘各有其美,智者且行且止,方可观世间百态。”
危楼也好,瀚海也好,本同事理人情没甚么关联,不过是观者心境所致。一般天地,开疆时所见激昂江山,飘摇时即为山河破碎。
乐景哀情,哀情乐景,所见即所念,世事大抵如此。
晨光熹微,渐渐染透铺展的云霞,将沉默的即墨海缓缓点亮。
天色已明。
“云天青。”
“哎?啊!咳,师兄……我可以解释的。”
“羲——”
“那什么,我说,师兄你冷静一点,我们这是在海上……”
“和——”
“师兄你清醒一点——羲和你给老子滚一边去!啊啊我说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斩——!”
一阵急浪打在浮灯之上,轻轻将它推远。
那盏浮灯则像是在嘲笑那惨叫的家伙一样,在海面上留下一串淡淡的涟漪。
海风渐起,云霞舒卷,岁月更迭不息。
舟上笑语连年变换,浮灯未远,而天穹中的花灯却早已不见踪迹。
一盏花灯本是一个希望,一个念想,故而哪怕明知会在风浪中熄灭,也总有人会寄以长明之愿,望其乘风破浪。
然而一盏浮灯,终不过是星火之光,一如人生百年弹指,福缘浅淡微薄。
纵是当初一往无前,志凌云天,也终是悄然湮于岁月飞光之下,杳然无痕。
东风似旧,问前度桃花,郎且能记,花复认郎否?
浮生幻梦一场,人尚不如花,是也不是?
……
在云天青短暂的一生中,少有留下甚么墨迹,纵使留有的了了几首,也都在青鸾峰顶当着天河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首短诗静静刻在石沉溪洞的墓室里。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性情洒脱的男子在死前最挠头纠结的事,就是究竟应该将哪首诗刻在自己的棺内。
最终的最终,他仍是选了那首“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的短诗,却在撕去另一笺非诗非词的薄纸时低垂了眉目。
“暖风十里丽人天,日日醉湖边。
昔时跃马长安道,风流一许、天下叹逍遥。
而今醒醉两相忘,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最怕登楼,只恐折梅纵凭高、不见天涯。”
少时总有意气凌云,曾笑“千杯尽、长歌未彻”,叹“谁共我,醉明月”,却未料前句冥冥,江海余生难寄。
人世沧桑变换,代代往复,急景凋年,命运层层交织成牢,终叹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千年锦绣江山,万载天地浩大,谁共我,醉明月?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