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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章三十七 云天青·太平旧事(上) ...

  •   风轻云淡,碧空如洗,漫漫长道之上,一道人影远远行来。

      走得近了些,便听道上传来阵阵叫嚣谩骂:
      “你这妖女,当初害了我大哥的,如今看你往哪里跑!”
      “嘿嘿,不过二哥,这娘们儿的模样,真是格老子的没话说……哎哟!我的手!手!”
      “三弟!妈的!贱女人,大爷今日便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一道剑光倏然击中那汉子身前的地面,那盗匪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粗声骂道:
      “奶奶的熊!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

      被人点名的黑发少年挠了挠脸,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哎呀,当真对不住,一时手滑。我这人吧,有那么个毛病,看到漂亮姑娘就手软脚软,劳驾两位担待。”

      他说着,颇为无奈地冲那容姿惊人的女子耸了耸肩,一身青衣翩翩,束腕散发,玄靴墨鞘,便是歪着头佯作无辜的模样也显出几分风流来。

      这少年行径委实太过目中无人,当即惹得那汉子怒目圆睁,吼声如雷:
      “你!臭小子,***找死!”

      两名匪类中为首一人看向少年腰剑之间,猛然变了颜色,拦了暴怒不已的同伴道:
      “蜀中云空,长生换日——你!你是……”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佩剑,暗骂了一句“这样也能认出来”,刚要说话,便听耳边风声陡然尖啸,声势骇人,忙拔剑架住那十指如血的女妖,回头喝道:“你二人还不快滚!”

      但看方才那形容狼狈的女妖此刻颊生长须,黑发狂舞,立瞳如幽火阴阴闪烁,面色惨白如死,十指利爪赤如染血,哪有半分待人宰割的样子。

      那两名匪类愣了一会儿,方知适才凶险万分,啊啊地叫了几声,抖着腿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猫妖恨恨地瞪着那二人跑开,正回头要与少年搏命,却见对方忽然收了剑,抱肩轻快道:“好了,你走罢。”

      猫妖怔了一下,便听少年笑了起来:“怎么,你当真以为我要为难你?”

      她抬起眸,面无表情地冷冷看向少年,满是戒备地进了半步,目中杀气腾腾。
      那人见状,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妖气虽强却无血腥之气,我知你并未害人。猫妖出山多为报恩,若如今故人已逝,在尘世了无牵挂,便回山中去罢。”

      幽绿的立瞳一缩,那黑发吊睛的猫妖闻言顿住脚步,警惕又困惑地看着他,神色间又隐约带着凄色。

      它定定看了少年一会儿,哑着声磕磕绊绊道:“你……为……什么?”

      青衣少年温然一笑,眉目无端风流:
      “在下并无恶意,只觉姑娘为了那种人脏了手不值得,而那二人虽不是善类,我亦不能见死不救,方才会唐突出手。姑娘,你走罢。”

      那猫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甚么,却听远空一阵剑啸冲霄,火红的光芒照亮天际,仿佛赤浪淹没穹宇。

      黑发少年匆匆望了一眼天边,回头道:“快走,回山去罢。”

      猫妖深深看着他,仿佛是要记下少年的模样。它抬头望向天边转瞬而至的炙热剑光,似乎犹豫地顿了一下,终是在少年又一声“快走”的催促中散去了身形。

      那猫妖的影子刚淡去,一道火光便轰在了方才它所立之处。

      白衣大袖的少年翩然落地,冷冷看了一眼一旁心虚摸着鼻子的家伙,一拂长袖向前走去。

      青衣少年咳了一声,拔步追上前去拉他的手:“师兄……”

      玄霄冷冰冰横了他一眼,振臂便要甩开,却为那人一把按住,耳边传来的声音竟还很委屈:“师兄,分明说好这一路是陪我的,师兄你御剑,却叫我一人走这荒道。”

      这话题扯得绝不高明,可有些人的性情就是顶真得死不悔改:“你自己懒得去寿阳买马,怪不得别人。”

      “师兄,你有所不知啊。”
      云天青立即苦了一张脸:“想当年我自洛京一路投奔昆仑,不小心从那什么十三蠢才那里救了一人,从此误交损友,一毁终身啊!”

      他见玄霄一脸不以为然,痛心疾首道:

      “你可见过拿你的画像漫天高价悬赏,还遣衙役来压你去喝酒的县令?你可见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喝烧刀子千杯不醉的书生?你可见过送衣服送坐骑送盘缠送吃食送地契,就差送娘子的兄弟?”

      云天青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最后总结道:“头可断,血可流,寿阳决计不能走。”

      玄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暗自在心中将那未曾谋面的寿阳城县令同九头人面鸟妖划在了一起。

      云天青一脸受伤地攀了他的肩,果然没有再被甩开。

      自寿阳再向前走半日,便可隐约见到一片盛大的潋滟水光接向连绵远山,万顷千涛,烟波浩淼,远山岚影如接云天,水面平阔如海。

      巢湖三百六十汊,此番中流别有天。

      云天青看着玄霄认真远望云空的模样,轻轻笑了起来:“这里的景色素来极好,若是有心登了凤凰台中庙,方知‘气吞吴楚千帆落,影动星河五夜来’是何等气魄。”

      他说着又笑弯了眉目,语调中有些怀念的意味:“想我当年刚练轻功时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把平林的柔雪给糟蹋光了,便给拖到这里来,说是真正要踏烟登云就得……”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些赧然似地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远山千峰层叠开,一条长道通九天。

      黄山有峰名青鸾,青鸾之形若立马,立马奔腾过云海,云海垂眸定太平。

      九州之土何其广袤,名唤太平的村落实在太多太多,而云氏太平村只是其中万一。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富不富,说穷不穷,说白了,就是最适合酒酣耳热时一拍大腿,嚎道:“嗨!想我家那小破地儿云云云云”的地方。

      世上所有瑰丽风景不如其万一美丽,世上所有诡峰恶水也不及其万一凶险,因为这是世上唯一能够唤作家的地方。

      大抵江湖上所有在跌爬滚打、生死一线时面不改色的汉子,总有对着老娘手里的烧火棍欲哭无泪的记忆。
      长空中再是桀傲不驯的飞鹰,一旦入巢也只有乖乖敛翼的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云天青他娘虽然早早就成了温婉的一块牌位,可当年云老爷子手里的龙头拐却从不含糊,以至于云天青至今一提到太平村三个字,还觉得股间隐隐作痛。

      所以当他站在太平村前的石碑前,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时候,那也是……值得体谅的。

      “为何又停下来?”
      “师兄,且容我酝酿酝酿,酝酿酝酿。”

      玄霄皱起眉,看着那人扎根似的双脚道:
      “云天青,你到底走是不走?”

      黑发少年捏了捏满是冷汗的掌心,看着眼前一脸不耐的人苦笑道:“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啊。”

      云天青并不清楚,是不是每一位归乡的游子都会如他此刻一样有种做贼的错觉,总疑心会从道旁突然跳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毛孩子云天青,身后再追些个李家六七八九十。

      曾在哪里的石块后躲过所有玩伴的追查,却在得意洋洋时被三叔一把提溜了回去;曾在哪里的树上纵横捭阖三十六计,最终抓到一只青鳖甲虫,第二天却发现喂了四表姐的翠珠鸟。
      眼前的曲道似曾相识,路旁的土坑一如当年,道上的林木和篱墙却似乎素未谋面。

      当家者早已不是当年之人,可太平村还是当年的太平。

      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沿着阳光温软的一径小路缓缓走来,仿佛是将往日的时光再次一一细数。

      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竟然还记得这样多。

      “哎?这不是……青子!”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个身形健硕的青年,样子有些眼熟。
      那人见他神色茫然,显是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一拳头砸在他脑门上,拉高的嗓门里却带了一丝哽咽:“你丫讨人嫌的,那时居然偷了我家的锅子再跑!丫的,看什么看!老子是你九金爷爷!”

      云天青抱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笑着回了他一拳道:“谁看得上你那破锅!是寒空干的好事,老子还是你青哥哥呢!”
      李九金显然被恶心到:“呸!谁是我情哥哥!当年叫你青哥哥的姑娘如今都嫁了人,不知多少大老爷们恨你恨得牙痒。”

      云天青叉腰,作势仰天大笑。

      不理会对方嘲笑似的目光,那青年揉了揉鼻子,探头去看云天青身后之人:“你小子居然也知道回来,我家那臭小子呢……呃。”

      李九金对上淡淡抬眸的玄霄,不由面上一红,喏喏地念了两句什么,刚要说话,却“嘶”地长抽一口冷气,高高大大的一汉子边反复念着“青子你三叔你三叔你三叔”,一边朝路旁挪了开去。

      云天青心里格登一声,如临大敌地转过身去,手里心里都是汗,一边暗骂这兄弟从小就不靠谱,一边猜自己会是被扒了皮还是抽了筋。

      然后,那个人就走了过来,就仿佛是很多年前的黄昏时一样,严厉又刻板的脸,讨厌的拖长的步子,然而那鬓边开始显现的风霜却让云天青生出了“居然已经那么多年”的感叹。

      六载自立,三年离家,弹指飞光如电,往年弱小的肩膀逐渐宽实,而昔日高不可攀的长辈却已开始老去。

      云天青拦住上前半步的玄霄,吸了口气,冲着来人唤了一声:“三叔。”

      一个耳光迎面扇了上来,力道大得他眼前霎时一黑,心如直坠冰窟,不知是冷是麻是痛是愧,那一分茫然却就此散去。

      往昔所有沉默的回忆渐渐变得清晰,那些曾经无法逾越的痛苦终已再无法伤害他分毫,这是岁月所赋于的力量与收取的代价。

      终究要一个了断。

      “你也知道回来。”
      云天青被打得偏了头去,一会儿方抬手抹了抹嘴角,拉住周身玄炎陡然暴亮的玄霄,轻轻摇了摇头,复又回过头,忍痛对云靳勾唇笑道:“三叔,好久不见。”

      “你……!”
      那中年男子被他轻佻的样子气得直瞪眼,好一会儿方硬声道:“你回来作甚么?可是想好了当年我说的?”

      ——云天青,你这般不遵礼法,任意妄为,实是家门不幸!你若还想保住日后家主之位,便好自为之!

      云天青怔了怔,抬眸望着眼前与自己面容有五分相像的人,终是没有错过鬓角白发下那一丝微渺的期盼之色。

      他低下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只要有人挂念的地方就是家乡,哪怕那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严苛却不近人情的牵念。

      可三叔分明也知道的,太平村终是不欢迎云天青,留在这里,也不过是让与他交好的李家和唯一挂念自己的三叔难做而已。

      “男儿意在四方,此心此志今幸未改。三年前不辞而别害三叔忧怀,此番天青乃是前来辞行。”

      这一番话说得云靳面色反复,最终连道三个好字:
      “好!好!好!你心高气傲,我阻不了你!有你这样的子孙,我云家担待不起!你若当真再踏出太平村,便不要再回来!””

      云天青面上却不露凄色,只哈哈笑道:
      “天青愧为云家之人,自是不会令三叔难做,这一去,许就真的不再回来啦。”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两枚珠子,交给云靳道:
      “这是昔年寒空与我在千佛塔所得灵珠,可辟邪延年,其中一枚烦请转交李家。”
      “谁要你这……”

      “这是天青一份心意,也是受寒空所托。”
      云天青说着退了一步,低眉静了片刻,复又扬眉洒然一笑,一撩下摆轻轻一拜:“那么,告辞了。”

      那中年男子沉默地看着他转身,忽然道:
      “小昙她……葬在村外平林。”
      “……多谢相告。”

      云靳回过身去不再看他,鬓角显出零星华发:“出门在外,由不得你任意妄为,少些意气之争才是。”

      少年足下一顿,微微一笑,终是没有回头。

      二人一路走出太平村,方才略顿了脚步。

      玄霄冷冷皱眉,看着云天青嘴边血色,只觉这人笑得不可理喻:
      “方才他打你,为何不躲?”

      云天青闻言一愣,继而笑着摇了摇头。
      十岁起自力更生,十三岁便离家云游,十五岁修炼成精,十六岁就有了些“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的无聊感慨,却也终因此生出一双开始洞悉世事的眼睛。

      他伸手一个甘霖咒淡去面上指印,道:“我三叔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他虽最是严厉,可只要站出来,却总也能判得公允。那时偌大一个云家,或许也只有他是真的为我好。”
      “我虽是志不在功名,身为子辈却是有负。男子汉生于世间,但求问心无愧,受那一下也是应该。”

      ——云天青,你这般不遵礼法,任意妄为,实是家门不幸!你若还想保住日后家主之位,便好自为之!

      对你好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要用心去感受。而若是当年你的心仍太过年轻,会不会悟得太迟?

      黑发少年淡淡一笑,回头望着身后太平村,极轻地念了一句,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这个地方,我呆了十几年,可往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啦。”

      两道剑光一先一后拔地而起,直奔峰峻而去。

      岁月更迭不息,弹指光阴飞逝,千年百年也不过一瞬尔尔。

      花开又复花落,太平从此无天青。

      ……

      登青鸾峰的过程便如同步步远离尘嚣,去往世外,步步险峰千叠,长空烟涛如梯,迷蒙似幻,仿将令人永久地失落在那茫茫水气里,破雾开云却又是一境。

      其行愈高,风愈寒,声愈静,可待过了紫云架,那隐约雪线上竟又得了一片亮得灼人的翠色,满目蓊郁里还生出一线奔腾欢鸣的山涧。

      时光与岁月仿佛在这一隅里滞了半步,将落的秋红于此处仍夭夭灼灼,开得英华万端。

      玄霄先于云天青落地,大袖一敛便向峰顶而去,云天青点地后快步跟上,一路行至断崖边,再向前半步便是万里滚滚云涛,烟波连天。

      玄霄垂眸看着足下云雾,好半天没有作声。

      云天青知他看上去性子虽淡,骨子里却最是护短,方怕他介怀太平村之事,那人已回头看了他一眼,周身火光一跳,燃起隐隐红芒来。

      云天青看着面前飞速散去的冷雾,怔了片刻,忽然弯眉而笑:“师兄,我不冷。”

      玄霄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这里……有些像卷云台。”

      黑发少年低声笑了起来。

      分明是凌风绝顶,雾重露浓,分明身带旧伤,骨透寒毒,可那时的青鸾峰,确实并不像多年后那般寒意刺人。

      两人寻了一处落脚,在崖边相籍而坐,一观云海一入定,虽说玄霄的行径多少有些煞风景,但云天青一个人对着美人美景,倒也颇能自娱自乐。

      二人这一坐便坐到日头西沉,玄霄睁眼时,面前正摆着一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酒,抬眼一看,果然对上了云天青这个祸害。

      自那夜踏江舞剑之后,玄霄对酒可谓避之不及,每每见了都如临大敌,恨不能羲和斩护体玄炎重明幻凤一起扔上去才好。

      云天青连哄带骗地劝了很多次,也未能再度得逞,如今他脸上带着还未淡去的指印,倒是有了邀人伴杯的借口。

      “云天青,你心里可还有清规戒律?”玄霄问得很严肃。
      “师兄,你心里可还有我这师弟?”云天青答得很轻快。

      所谓四两拨千斤,所谓无耻者无敌,盖如是尔。

      云天青的狂饮看上去颇为豪迈,只是苦了衣襟一同受罪。玄霄饮酒则素来很慢,同入定读书时一样带着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云天青私心里很是喜欢看他脸上渐渐飞红的模样,奈何对方周身玄炎过于夺目,真真叫人担待不起。

      待到星河漫天,两人都已喝得七七八八,一同仰头看着银汉繁星,俯对足下云海万里,竟当真有了些共观天地浩大的意思。

      云天青隐隐约约听玄霄问了句甚么,转头去看时,见那人抬头望着星海,眸光潋滟如澜,几乎就有了种容**人的错觉。

      这略一呆,便又漏听了那人的话,只好再问一遍:“师兄,你说甚么?”

      玄霄生得自是动人,可随年纪增长,眉目也日渐舒展硬朗,恰介于清逸与英俊之间。

      说他美丽本是过于女气,可或是酒意作祟,脑中有些混沌不清,云天青此刻竟再找不出别它词来。

      玄霄转眸看了他一眼,如落星辉,语调仍是淡淡的,偏却生带着几分说不明的怒意,只衬得他容光灼灼:“你若不愿答,那便罢了。”

      这是哪儿的话,你若问了,我又岂会不答。
      云天青看着他,喃喃地念了一句,却突然猛地一个激灵,酒一下子全醒了,脑中只留一个声音嗡嗡作响。

      ——“酒与剑皆为明镜,不论醒醉,凡所显现,业已存在。”

      当初说得斩钉截铁的分明是自己,可如今想来,竟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来,被那云顶山岚一吹,只觉心下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

      玄霄此时回了头来,对上他有些失魂的双眼:“……你当真会说?”

      云天青愣愣地看了他一会,道:“甚么?”

      那人闻言不耐地蹙起眉,眉间朱砂如火,在他微嗔时便显得颇有气势:
      “为什么要上山来?你并非修仙之人,亦不屑于长生,又为何拜入琼华?”

      是啊,当初……为甚么要来。

      云天青静了片刻,轻轻吐了口气,仰头去看星空,指着银汉天轨,朗声道:“师兄,你信不信宿命?”

      玄霄也看了一眼他所指的穹宇尽处,道:“我已说过,所循者天道,非循天命。”

      少年过转头,黑眸如照水星辉,目光灼灼地看了他半晌,突然仰面倒在地上,拿一幅衣袖掩去双眼,轻声道:“我也不信,所以才会来昆仑。”

      以人之身,逆生死之极,握动天之力,是否当真可以随心自在?

      “在上昆仑前,我也走过不少地方。求仙问道虽也算是体味百态,可修着修着,总觉条规层叠,如今虽不算孤苦冷清,却也不是我心所求之处。”

      “这许是我本无仙缘,难舍凡尘罢——可如今想来,人生在世,又哪有超然物外之理?所欠所念,仍旧在那里,不为忧虑、躲避所移。”

      “时至今日,我只为一个答案,一个了断。”

      所执不过赤子之心,所为不过握住飘忽宿命。人生在世,不过求一个生死在己,变化随心,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

      凡俗权势本同他何干,流风又岂会为高墙所拘?
      将念想寄以飘渺长生,实不像是那个高呼着“千金难买爷乐意”,踏金掌、蔑王侯的云天青会做之事。

      曾想过遗忘,想过逃避,可这世间哪有漫漫长路,可投身永作庇护?
      高歌纵酒,浪迹天涯,大梦三生终须得醒,终得破开牢笼桎梏,换一干脆了断。

      只是谁又能说得清,梦醒之时,是否仍在下场梦中?

      “那么,你如今求到了?”

      云天青半掩着面,低低笑起来:“算是罢。”
      玄霄闻言转眸看他,皱眉问道:
      “若你求得了断,你便会下山?”

      云天青霎时语塞。

      玄霄所言不错,清规戒律,斩妖除魔,本就不他为喜,如今所求既然已经参悟,又为什么仍要留下?

      云天青爱玩,但进退有度,待人体贴但极有分寸,乐善好施而非良心泛滥,有时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的勾当虽不算磊落,为人还称得上正派。

      他通晓各地名胜美食,聪敏善言又生性跳脱,待人也算真心。
      与他相处,有时虽猜不透这家伙整日嘻嘻哈哈地在想些甚么,却极少会觉得不快。

      说是人间浪子,风流不驯,皆因一个透,所执也不过就是不在意三个字。

      因未当局,方才未迷。

      云天青虽只活了十六余年,却自认已看过许多人事,这一生却也从未喜欢过别的甚么人。

      他本是少有迁绊之人,如今上了昆仑,结交不少同门兄弟,玄霄的性情看似寡淡,实则真挚耿直,为人严谨自持,却又极为护短,与云天青大相径庭。
      然而这些日子与之半真半假地打打闹闹,同进同出,同床共枕,下山后几番波折艰险,也终算是互为生死之交,情如手足,到底是渐渐放下心防,生出牵念。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界线,若过了界,便会徒生出许多事端。

      怎样算作兄弟情深,怎样算作知交倾慕,如何进退,如何取舍,这界线于他本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闭着眼也能摸到,可如今却逐渐模糊了起来。

      玄霄听他许久不答,转头看那人遮着眼睛一动不动,唤他也不应,便只当他喝多了睡过去。

      云天青畏寒的毛病,他总算一直记着。

      玄霄自忖身上炎光微淡,加之有些昏沉迷顿,犹豫了一下便挨着那人躺下,睁眼看着天上的星星。

      漫天银辉璀璨,绵延万里,以足边翻涌云空为衬,时如长川垂星,时如洛京灯火,又如即墨海上浮灯。

      他仿佛是在不断交织的回忆中缓步前行,渐而觉得有些乏倦,终是忍不住挨着那人,轻轻半阖了眼睫。

      夜色静默半晌,万籁无声,一只手悄然贴上白衣剑仙的后心,幽幽蓝光一闪,那人本是极其轻微的气息渐渐变得低沉平稳起来,合眸睡了过去。

      ……

      云天青自认是个善于享乐的人,而善于享乐的人都很少会委屈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千金难买爷乐意,爷爱杂地就杂地。

      世上贤名好、美女好、功名利禄都很好,奈何有些人偏生爱那卧梁踢柱、大闹公堂的歪调,一剑一马一青衣,狂歌伴酒即逍遥,管你昼夜春夏、南北东西。

      大凡爱好享乐的人,都多少有些探幽入曲的怪癖。
      皇陵绝顶,深穴峭壁,越是去不得的地方,越是偏要进去走一遭,哪怕就只写个“某某到此一游”也是好的。

      云天青亦然。

      想当年他踏烟登云初成,歪歪斜斜、很不潇洒地扭上肖想了多年的青鸾峰云海,坐在崖边盯着眼前美景呆了半天,又开始闲不住地四处晃悠。

      然后,他遇上了一个庞然大物。

      “哟,好大一石洞,里头得有多大的耗子。”

      云天青和石沉溪洞那一段不可不说、跨越生死的孽缘,就是自这里开始的。

      云天青当年实则并未说错,石沉溪洞连曲回环,冥明错落,长道时开时合,就是一大老爷们儿入了洞,也同遁地耗子没甚么区别。
      此洞中奇景诡妙,怪石奥巧,风情得天独厚,各色光致琳琅满目,但他却偏偏喜欢一个小小的石室。

      与玄霄这不辨南北的奇葩不同,云天青虽阔别故地三年,步子却仍是轻车熟路,弯弯绕绕半刻,便到了那间石室外。

      他抬脚踹了几下岩壁,一个歪歪扭扭的咒纹陡然浮现,石门带着低沉的声响缓缓拉开,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他直抽冷气。

      云天青快步走入石室,对着室中横卧的石床默念了一句“玉石自暖”,俯身将怀中熟睡之人轻轻放到石床上,方才笑着“好重、好重”,长长吁了口气。

      除了被剑气削成石床的巨岩缺了半角外,这个石室仍同当年被发现时一样。
      一样又干又冷,一样石上覆着薄冰,一样……令人新奇又惊艳。

      他抬头看了看在黑暗中泛着浅淡冷光的石壁,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展颜一笑,温声轻道:“穹宇生光,明。”

      一点星光坠如凡间,小小方寸之地忽作万里云空,星火之光经由石壁上万千冰晶折射,璀璨若银汉垂天,清辉如光雨般纷纷扬扬,悄然点亮了整间石室。
      一袭青衣的少年长身而立,如踏风于星海之间,无声笑弯了眉眼。

      当年发觉这石室时,他有足足三日乐得没有睡好,若是在这片星海中醒来,那人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他低头望向石床上因咒文之力而陷入沉睡的玄霄,抬手抚过他睫下淡淡的阴影,又执起他右腕,看着日渐异化的经脉,突然就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好轻叹一声。

      修行之艰,阳炎之苦,一概闭口不言,这个人的心性之刚烈远比他的冷淡令人心惊。
      劝又劝不动,说又说不通,这算是哪门子性情。

      云天青在石室中立了很久,直到寒意渐渐入骨方才惊醒,明知那人并不畏寒,却仍旧脱了外衫披在对方身上。

      估摸着子时将至,他拢了拢单薄的中衣,低头凑到玄霄耳边,看着他肃杀之意日盛,此刻却一派安然的面容,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与悲伤:
      “师兄,好梦。”

      他举步行出石室,凛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石沉溪洞,御剑踏夜,直下青鸾峰。

      月色落入太平村外平林,一幅青衣踏上了沉寂三年的小径。

      平林。

      无比熟悉的月色,融入思念的夜风,潜入梦中的叶响,化入骨血的气息,可偏偏这样短短的一条路,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他曾在这里伴着夏蝉高歌,曾在这里咧着嘴上树捕鸟,曾在这里跌倒滑跤摔得一脑袋灰土枯叶,也曾在树梢上低着头,对妹妹夸夸其谈地说着以后的天涯海角。

      他曾在每一个冬雪之夜里盼望来年的春草夏花,盼望所有更美好的未来,可岁月有着如此不容回避的力量,转眼间故人尽逝,他已孑然一身。

      他只为一个真相而来,亦将在旭日升起前离开这片土地,或许再不回来。

      太平村只是没有了一对兄妹,只是没有了云天青,可若云天青没有了太平,没有了平林,天涯回首时又能望向何处?

      黑发的少年拨开荒草,在无名的孤坟前缓缓下跪,仿佛在那一瞬间,肩头压下难以支撑的重量。

      他体弱多病的妹妹,爱仰头看着飞鸟的妹妹,会同他一起为某件事傻笑半个时辰的妹妹,每天回家时,都会凑过来看他背在身后的手里藏了什么东西的妹妹。

      他当年离家时年方逾十的妹妹,如今却只剩下一掊黄土。

      小昙,我回来了。
      小昙,哥哥回来了。

      无字石碑上隐隐现出光芒,一行血字缓缓浮现,恍惚中所闻却不是儿女柔情的呼唤,却似金戈铁马、铮铮杀阀之音: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哥哥。”
      “可我如今该怎么唤你呢?哥哥,云天青,还是青月命纹加身之人……示者?”

      真相缓缓揭开,命轨曲折的纹路终于显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章三十七 云天青·太平旧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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