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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章三十八 云天青·太平旧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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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烂漫,青叶融风,有一个人却显得很忧郁。
她实在不清楚,是不是每一个幺妹都注定要碰上一种叫哥哥的祸害。
“云天青你个小王八蛋!我家的鱼干!靠!给老子站住!”
“哈哈哈,李妹妹,叫声青哥哥我就停啊。”
“情哥哥你祖宗!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一道淡青色的影子自树丛间一跃而起,跑了几步便觉身后之人步步紧追,声势惊人,当即猛然扭腰,滚地一顺,借着力道急急变向,埋头就向着路旁瘦瘦小小的女童冲了过去。
那追赶之人心头一跳,暗自哀号:
妈的!云小昙你个瓜娃子!当共犯也不藏好,杵这儿作什么!
一道大力袭来,将女童拦腰抱起,伴着热气和一长串笑声洒在她耳边:“李九子,多谢你的鱼啦!”
不远处李九金眼睁睁地看着云天青抱起自家妹妹,笑得春风得意,心知再追不上,气得一扔手中铁铲,扯着嗓子吼道:“丫呸的!谢你祖宗!再让我遇见你小子,非把你大卸……靠!云天青,听我骂完!”
云天青嘿嘿一笑,歪头掏了掏耳朵,脚下再不留情面,抱着妹妹飞也似地跑了。
野径里留下一连串笑声,仿佛连春色也融在了扑面的风里。
她窝在自家兄长怀中,抬头看着他左顾右盼时仍带笑的眉眼,突然间觉得有些迷惑。
隔壁的李十四妹说,兄长这东西罢,不是庄重沉稳架子老大,就是整日脏兮兮臭哄哄拉人辫子的讨厌鬼,没一个好东西。
哥哥这种赤佬品类繁多,李家那几个忒挫,而云天青这种,勉强算个次等货色,凑合凑合也就那样。
笑起来嘻嘻哈哈没有正形,没事就乐颠颠地得瑟几句先生新教的诗句,泥里地里滚几圈是特殊癖好,每天回家最爱把手背在身后,让她猜带回了什么小玩意;
上房揭瓦枕梁傍檐乃是老本行,因妹妹自幼体弱,他做饭洗衣煎药时手脚倒也利落,不过烧着火就出门捉鸣虫是常事,所以放任他一人做饭很不明智。
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云家小哥的一双巧手乃是“气拔鲁班赛织女”,补衣刺绣织锦技压太平十九金花,木雕风筝藤席草编蚂蚱样样不在话下,每每回家都对着自己做的一地勾当傻笑。
云天青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笑起来又爱和太阳比谁更晃眼。
虽然自诩风流无伦天下倾心,在他家妹妹看来却是十成十的傻笑。每每看那人把嘴咧到耳根,两眼一弯,她就恨不能撅嘴撇了头去,说这人谁啊我不认识。
可云天青这家伙何等缠人,一件无聊的事便可以笑上半天。他自己笑也倒罢了,硬是要扯着人眼对眼一起笑又是怎么回事?
云天青最爱干的事,就是拿鼻尖蹭她的脸颊,弯着眼看她笑。
两个人眼对眼,鼻对鼻,为件芝麻大小的事笑掉一顿饭的功夫,起初是在笑这事,后来开始笑对方,最后变成笑自己那耸样,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脚虚软,可只要两人一对上眼,又会开始笑,笑得累了去吃饭,吃完饭又开始傻乐。
于是太平村多了一对闻名遐迩的傻笑兄妹,也算得上青鸾峰下俩奇葩。
实则在她的记忆中,云天青也并不是一直如此的。
娘亲是因为她而难产的。
那日他不知从谁口中晓得了这事,接连几天都对她淡淡的。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也不敢去问。
哥哥不回来做饭,她就只好自己生火,结果小短腿笨手笨脚的,在白生生的小胳膊上烫出一串燎泡。
刚直觉呼了声哥哥,就见那门外站了老久的家伙踹门进来,急急忙忙地跪着拉过她的胳膊吹,一边拧着眉,反复问小昙小昙痛不痛。
那个样子,真的像是被人拿刀戳心窝,心疼得要命。
再然后,她家哥哥就成了现在这予取予求的耸样了。
顺着山麓而上,沿着曲道回环绕行,就可以自西侧望见一处断崖。
别看这断崖生得威武雄壮,只要往下一跳,就会发觉这玩意儿其实也就一树高。而崖底下那片生得和她哥哥一样稀奇古怪的小林子,就叫做平林。
平林之所以叫平林,而不叫凸林凹林,是因为林子里的树都生得一样高低,像是有人用斧子劈了树冠一样,平整得很是荒唐。
可云天青喜欢平林。
云天青最早发现平林是因为一只兔子。
他爱吃野味烤炙,但从来不会去伤幼崽,虽然老是被笑假惺惺,却也不怎么在意。
那日他追一兔子追了半个时辰,结果发现人家还有一窝崽子要养,于是只好悻悻地摸摸鼻子,颠颠地去找别的吃食。
结果他一转身,就遇到了平林的落日。
云天青将妹妹轻轻放在地上,自己则手脚利落地爬上枝头,望向暮色渐起的天空。
兄妹二人静了很久,云天青突然自树叶间冒出一句:“小昙,你以后,想不想去村外看看?”
她抬头看着少年,问:“村外有什么?”
那人大笑起来,嗓音像跳跃的流水:“金子作的地,玉石作的瓦,肉粥的河,米汤的海,哈!馋得你……天大地大,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嘿嘿,口气倒不小。你可想清楚了?”
想去哪里都可以,她其实并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含义。可既然那个人听上去很快乐,那我们一起去走走……也无妨罢。
“那就说好了,你和我,天涯海角,一步也不能少。”
她听着暗自呸了一声,晃晃脑袋。
拿哄姑娘的调调来哄妹妹,也不害臊啊你老哥。
暮色浅淡,她仰头看着少年低垂的温然眉目,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血浓于水,相伴相依,天涯海角都在一起,一步也不能少。
可就是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改变。
她第一次遇到那个人时,云天青的鱼龙百变已是大成,踏烟登云也练得小有模样。
她在平林见到那个教授云天青技艺的男人,一袭元青的长衫,背着身子立在树荫下。她已记不清那个人的样貌,却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
“你是……什么人?”
“青月命纹之朔……你就是云天青的妹妹?”
她手背上黯淡的弯月灼烧般痛了起来,无数声响冲刷着她的意识,那个男人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钟鸣,如同一场醒不了的噩梦:“吾名孟章,乃东方七星之主。”
她不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看到自己变成幽魂,踏上奈何,站在三生石前。
“错识人,错信人,求而不得,无处葬身”,字字刺目如血。
投入轮回井,变成名门闺秀,学读书识字,学女工礼仪,安富尊荣却心藏绮梦,在风雨夜爱上一个落魄书生,从此再无后路。
她与家中断绝关系,同那书生私奔,从千金小姐作了普通浣妇,冰水孤灯只换那人沉溺赌坊勾栏,拳脚相加。
她终于绝望,央求同为浣女的同乡替她保管自家中逐日取出的物什,却被骗得一名不值。她走投无路,杀了那女子与丈夫,趁夜南逃,为歹人所害,落了个尸横荒野的下场。
再踏奈何,仰颈看向三生石——错识人,错信人,求而不得,无处葬身。
三生石上所刻,不差一字。
一步一步皆是命中注定,每一个心念都早已被料定,凡人所有努力挣扎,痴嗔喜怒不过一场笑话。
不过是棋子而已,哪里逃得出棋盘?
突然间只觉遍体生寒。
一场梦却好似一生,她睁开眼时,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女童。
她惊慌失措地跑回房中,却开始夜夜迷梦,每一次闭眼都仿佛经历一次又一次轮回。
可无论是男女老幼,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边塞甲士,无论她怎么做怎么挣扎怎么逃避,都会向着三生石上既定的命运滑落。
每一世都是如此,每一个想法都是注定。
为什么,凭什么?
她开始在清醒的时间里沉默,云天青为了逗她开心想尽了办法,却再也没有见她真心笑过。
她的光阴和生命骤然扭曲,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触及的梦境里飞速衰老。她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妖魔,幼女的躯体,百世的记忆,现世的存在反而变得遥不可及。
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哪一个才是真实,梦境还是清醒?
她是谁,今夕何夕,为何天地为牢,为何步步为棋?
“小昙,小昙,你怎么了?”
小昙……云天青……小昙……
她猛然推开身旁的少年,推门冲向平林,果然看到那个男人背光站在那里。
她冷笑一声,稚嫩的童音里载着百世的怨愤与智慧,如同急欲雪恨的野兽:
“说罢,你要的是甚么?”
东方七星的主人侧身打量她片刻,淡道:
“你与云天青皆是命纹加身,青月命纹本有脱离轮回之力,然而月有朔望,相互克制,双月命纹即是如此。”
“你二人本非亲非故,不过是某世中因命纹相连,这一世才做了兄妹。朔月乃望月之梏,世上本无双月,你的存在本身……即是禁锢他命纹的力量,你会害死他,就像那百世一样。”
“我要你,断了这一世与他相连的命纹,也不再过问此人之事。”
“断了相连的命纹,又会怎样?”
“青月命纹将会苏醒,而你会死。”
她垂下眼轻笑了一声,道:“噢,命纹相连?容我想想,如此说来,我是有人故意置于他身边的一把锁,如今不要了才寻来撬开——是不是?”
“可你也说了,我与他本非亲非故,不过是因命纹相连才做了兄妹——我管他死活。”
她转身走出平林,那人却没有阻拦。
噩梦还在继续,她开始一点一点虚弱下去,云天青则变得愈发不安起来,整日围着她打转。她嫌他烦人,就让他去捉鸟采花,只要勾勾唇给他看,这倒霉孩子就会变得干劲十足。
他愈关心,她就愈发觉得他烦人起来,终于还是开口让他去抓不归鸟,这其中或许多少掺了些阴险的心思,毕竟不归鸟所居之处,不是峭壁便是险峰。
然后这家伙竟真的摔了下来,被人抬回来时一片血肉模糊的耸样。
云天青的样子真的很凄惨,一双发亮的眼睛却牢牢盯着她,笑容又歉疚又温柔:
“对不起啊小妹,哥哥改天再帮你抓好不好?”
这本同她没有关联的,可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一瞬间是为了什么,突然间泪如雨下。
李寒空说,血浓于水这种话纯属忽悠云天青这样的愣子,流着相同的血怎么了,这世上又有哪个人值得另一个人这样对她好。
而她甚至连他的妹妹也不是。
云天青却是笑着嗤了一声,因伤梗着脖子的模样看上去很是趾高气扬:“同老子一起遭罪享福的才是兄弟,同我一起傻笑,肯同我一起看遍天下的那个才是我妹妹,这和血有什么关联?说的什么鬼话,小昙,咬他!”
没有血缘又怎样?
因为那个愿意一步一步陪着我的人是你,因为你是小昙。
哪怕没有血缘,我们也是兄妹。
她又怎么忍心锁住飞鹰?
“断了相连的命纹,他会怎样?”
“这一世若不受你的命数牵连……就未可知了。”
“如此说来,青月命纹加身之人,便可跳出轮回禁锢?”
“双月命纹每经轮回即会复合,除非其中一道命纹灰飞烟灭。跳出轮回?痴心妄想。”
她低下头,道:“如何才能断开命纹?”
“若你想好了,三年后,八月既望。凡人,天道轮回本有定数,就算是命纹加身,也终在命盘之上,莫要徒生妄念。”
她闻言冷冷笑起来。
六个月后,那人终于抓到了不归鸟,她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推开窗放走那只鸟,突然间觉得阳光明媚的日子,已然是恍若隔世。
转过头,她看着云天青又恼又恨的样子,忽然笑起来:
“这种鸟活络得很,总是一刻闲不住,像哥哥一样可劲儿地蹦鞑,才会挺讨人喜欢。若真将它同别的鸟一样关着,怕是很快就会死的。”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窗外,咳了很久,方才靠着少年,轻声道:“就像哥哥如果永远只能呆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觉得日子很难过罢?”
“若是像哥哥这样的人,终有一天定能看遍世上万里山河。哥哥也一定不愿被什么东西束缚、被什么东西所肆意左右罢。”
那一年的春节,云天青的御术静水流风步入第四重,又从那男子手中得了一把玄铁长剑,为求妹妹身体健康,取名长生。
云老爷子去世后,那个男人如同人间蒸发,而她梦中的轮回却变得越来越凄楚。
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她也开始不断地消瘦下去,她精疲力竭地等待那个结局,胸中却又仿佛燃着熊熊火焰。
天命早已刻下,不容更改,不容窥探。
可她不甘心。
她怎能甘心!
当她终于握住那把匕首的时候,那人说:“胸前三寸。”
她低头看着它,哭笑不得。
要她怎么说?
哥哥你让我刺一下试试?哥哥我好歹要死了你就从了我罢?
说甚么呢?
冰冷的利刃没胸三寸,相连的命纹轰然断裂,少年臂上的月纹闪起青蓝的光华。
她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去浪迹你的天涯,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你害了我啊,哥哥。
对面的人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夺门而出,鲜血染透月色。
她的血液开始一寸一寸凝结,思维变得混沌,可她恍惚间明白过来,自己其实还是恨的。恨这个人毫不知情,恨他飞逸无拘,可又更希望他自由,希望他快乐。
他还太年轻,还太弱小,不该也不能牵扯进来。他应当明白一切,但还不是现在。
门前出现一道影子,那人慢慢行来,低头看着她,温温笑道:“此事还当真么?”
她冷笑一声,道:“助我魂飞魄散,这皮囊便是你的。”
那人笑了笑,手中光芒闪动,道:“姑娘的性情……当真美妙。可还有需要在下带给令兄的话?”
她扬起头,道:“没有。”
你我本是陌路,可那又有甚么妨碍。
替我去踏遍天涯罢,替我慢慢长大罢。
你会长大,会长高,会深爱一些人。这一世只为自己而活,三生石上那该死的一字一字再奈何不了你。
只是我不能陪你笑了,哥哥。
我们的天涯海角,我们的一步也不能少,我不能陪着你啦。
你会多恨我啊。
可这世上穹宇无垠,天地浩大,山河万里,未来又该有多少能让你开心的事啊。
没有我的未来里,该有多少能让你开心的事啊……
破碎的魂魄在夜色中融化,好似流水温柔,又隐约带着铁马隆隆之音。
凡人又怎样,天命又怎样?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都在尔等掌握,你们又有什么权力左右苍生?
痴心妄想?且看看我是不是痴心妄想!
永生永世,这世上都再无朔月,青月已经苏醒,再也不会为你们掌控。尽情哭罢恨罢恼罢,可这一局,就是我赢了。
尔等神明有何不同?是你们输了。
无尽虚空之中,命运的弦音铮然奏响,恍惚间如听杀声震天战鼓轰然,边角凄厉长鸣,贯透血红的阴霾天宇,响彻万年光阴。
“六道之中,尔等凡人不过蝼蚁,生于混沌,死于混沌,世世代代闭目相啮,不见天光,愚昧无明,如今又何必强作解人?”
命盘沉默轮转,纹丝未动。
没用的,天命早已刻下,不容更改,不容窥探。
凡人,你服是不服?
……
眼前的迷雾渐渐消散,月色清凉如水。
银辉洒落在无字墓碑之上,勾出一行血字,笔笔金戈,铁画银钩,带着铮铮杀阀之音,毫无软弱与媚意。
——生且不畏,何畏死也。以此一命,易君高飞。
生且不畏,何畏死也……
生且不畏,何畏死也!
一声闷响在石碑上炸开,紧握的右拳霎时血肉崩裂。
他剧烈喘息着,臂上青月命纹闪动,黑色的长发间缠上青蓝光辉。
天命……天命!
悲愤已极,竟是咧嘴笑了起来,胸中如有寒霜与烈火反复煎熬,无数光影在眼前反复。
黄土之下的人……是他的妹妹啊。
他低低地笑着,叩住石碑的十指已是鲜血淋漓,知道自己应该放开,却怎么也没法放手。
一团乱麻,线索、心思和他的生命,突然就都纠结成细密的荆棘,缠绕在心口之上。
人人都说云天青聪颖,人人都说他心思玲珑,可他真的不明白,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这样?
寂静的林中只剩喘息,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瑟瑟声,他猛然转头去看,见一人披着淡淡的月华,拨开细密的林叶。
“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