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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章三十九 云天青·太平旧事〔下〕 ...

  •   玄霄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满屋子明灭闪烁的星光。

      许多人都知道玄霄喜爱观星,可如星星这般遥不可及的东西,常人喜欢就喜欢了,少有人会去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除了云天青。

      世上大概只有云天青这样的家伙,才会把星星当成白菜,恨不能天天捧来给他家师兄挑挑拣拣。
      长川垂星,洛京辉煌,即墨浮灯,青鸾夜色,还有眼前的冰壁,不过是短短数月时间,玄霄却隐约有了种快被星辰大军包围的错觉。

      “天青?”
      略显寡淡的嗓音在冰室中空空荡开,没有人应声。

      先前的微醺之感已然淡去,玄霄掀开身上的青色外衫,翻身下了那因咒力而尚温的石床。
      他双脚刚刚落地,那点折射出千万星辉的光团便晃晃悠悠地靠过来,散出无数细碎的银芒,却是一门心思死皮赖脸地要往玄霄袖子里钻,那劲头与云天青很有些相似。

      玄霄皱起眉,刚要抬手挥灭那咒光,那团东西却突然陡了陡一身银羽,刷地一声灭了。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玩意儿又啪嗒一声亮起来,不过颜色倒是变成了金色。

      “灵兽……耀尘?”

      金色的雀鸟舒展了一下双翼,冲他发出一串清脆的叠鸣,很有几分讨好的味道。
      耀尘的模样本生得精巧动人,可惜这副讨人嫌的德行与云天青着实太像,实在激不起玄霄那点微薄的怜爱之心,当即不再废话:“领我去寻他。”

      耀尘停在他肩头扭了扭脖子,爪子在衣料上轻轻划拉了几下,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拿侨,结果被玄霄喝了一声“还不快去”,吓得一缩脑袋,啾地一下窜出去乖乖寻路。

      玄霄一敛长袖,举步跟了上去。

      月上东天,夜色安宁,万籁无声。

      黑暗的天宇中一线火光照亮四方,转眼落入青鸾峰下一片林木间。

      玄霄落地时,先前引路的耀尘已然不见了踪影。四处游荡分明是不智之举,他却鬼使神差地举步向前,顺着月色清洗的小径缓步走去,伸手拨开了尽处的林叶。

      隐约月色下,一人垂首独坐碑前,黑发半掩,看不清样貌。

      “天青?”

      那个人只着中衣的背影显得很单薄,听见他的声音却是浑身一震。云天青缓缓回过头来,脸色白得极是吓人。

      玄霄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云天青。

      琼华的云天青应该是嘻嘻哈哈没皮没脸的,江湖的云天青应该是飞扬跳脱潇洒通透的,他所认得的云天青……不该是这样的。

      他在空气中嗅到血腥味,当即举步上前道:“你伤在何处?”
      云天青只是沉默不答,双手血肉模糊的指骨仿若毫无知觉,惹得他也淡淡着恼起来,语调里不由带了些冷肃与严厉:“云天青。”

      那人闻声一骇,仿佛突然从一场噩梦里惊醒。他怔怔盯着玄霄好一会儿,这才认出他来,张了张口又像是发不出声音,半天方哑声低唤了一句:师兄。

      玄霄听他开口,也就不再多问,只捏了个字诀替他止血。
      云天青看了好他一会,出声道:“师兄,你陪我……坐一会儿罢。”

      玄霄手中动作一顿,继而略点了点头,一撩下摆,挨着他坐了下来。

      “师兄,若有一人,甘愿为了另一人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究竟值不值得?”
      玄霄抬眸看他一眼,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云天青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玄霄便也不开口,只是默默在碑前坐了许久。

      桂影斑驳,月色无声。

      良久,云天青伸手抚过碑前青草,复又握紧成拳。他半侧了脸,长长的黑发散在额前,低声道:“师兄,回去罢。”
      玄霄站起身来,将那青色的外衫丢给他,道:“还能站?”

      分明就是一副不甚关心的模样,那衣料却犹带余温。

      云天青低着头,缓缓攒紧手中的衣料,思及生平种种,突然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口中渐渐生出几分涩然来。

      玄霄原就是同体贴二字无甚瓜葛之人,甚至连合群二字也远谈不上。

      因性情之故,他从不求人相助,亦少去牵挂他人之事,七年以来,所谓熟识故旧,竟只得悟剑宗了了数人。

      如今能得这般寡淡之人真心相待,若是琼华那个上窜下跳的云天青,本该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才是。

      然而一场闹剧行将演尽,事不关己的淡去了疏离,弄假成真的生出了牵念,当初的那点言而未尽便成了不敬。

      “不言尽”这三字本是混迹江湖之人必会的行当,云天青三载纵野落拓,又天生半个泼皮无赖的性子,匡莽谑鲁的事绝没少干。然而对上眼前之人,心中却细细密密地缠上些忐忑来,只晃晃悠悠地悬着。

      他抬眸看向身前之人,道:“师兄,我……”
      “甚么?”
      “我……有话同你说。”
      玄霄看着他的眼睛,并不言语,平白添了令人心惊的意味。

      云天青握紧手中衣衫,略吐了口气,随手扒拉了一下额前长发,低声道:“我……幼年在太平村时,曾随一人学艺,当年那人托我寻几样异宝,只是我年纪尚小,自然寻不成。后来那人不告而别,我便想,他或是寻那几样东西去了,是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打探此事。”
      “当初上昆仑前,便曾有故人寻来,说昆仑琼华派……有我要寻的东西。”

      “师兄,我上昆仑时确实是因问道求悟而来,可若说没有丝毫是为了水灵珠,那便是欺瞒你。”

      他起初开口时尚觉艰涩,说到后来却只觉心中一片坦荡,再没有什么避讳,抬眼望进玄霄的眸里。

      对面那人静了片刻,道:“嗯。”

      云天青结结实实地愣了。

      云天青此生所认得的人中,便以玄霄的性子最为较真。他曾料到对方会怒会恼,会拂袖而去又或是自此不再容他亲近,却从未想到,他只平平淡淡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云天青怔了半天,轻道:“甚么?”

      “帝女翡翠、水灵珠,还有那只耀尘……我都知道。”

      玄霄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甚么喜怒来:“那夜在小周天阵里,有咒法造诣极高之人破去禁符传音于我,说你上昆仑原是为了水灵珠而来。”

      ——“天水违行……他会背叛你……他会置你于死地。”

      原来……竟是这么早。却为何一直不问,一直不说?

      云天青苦笑一声,挠了挠头道:“师兄你……你便不怕我心怀不轨——”

      “你并未带走水灵珠。”

      那人说得很淡,却是生生盖过了他的话:“你是我师弟。我既说过信你,便会信你。”

      ——你是我师弟。
      ——只要是你,我便会信。

      那团乱七八糟的线随着这句话,突然细密地纠结起来,生生堵在心口,千丝万缕地再解不开。

      玄霄虽是掌门座下第一弟子,人缘却素来不好,太清夙瑶玄震相继受伤后,平日里整个琼华派中真正能与他说话的,大约便只有云天青了。
      玄霄从来学不会甚么温言软语,也学不来甚么平易可亲。哪怕是身边最亲近之人,他也不会去追问对方曾瞒了哪些心思,又或今日因甚么而伤了心。
      为何隐瞒,为何伤怀,你若愿意讲,他便会听;而你若不愿,便是有自己的缘由。

      他说不来太多花巧的宽慰之言,却可以安静地陪一个人坐到天明。

      玄霄处事时多是沉默,故而总显得疏离,可一旦待人好,便分明是认定了那人,而他若相信一人,那便是毫无保留地信了。

      此人的性子大约便是如此。

      云天青叹了口气,有些丧气地腹诽——你说这人怎么偏就生出这种性子?

      玄霄见云天青一直半低着头,也不知他在想些甚么,便又道:“你我本出同门,有如手足,我自然……”

      话方说了一半,便被那人伸手拉了下去,一双黑眸望进他的眼里,一本正经道:
      “师兄,你总说我二人乃是同门手足,可你我分明同床共枕多日,如今也算生死之交,单说是同窗之谊,未免太过生分。”
      “不如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共担福祸,只不分长幼,仍以师兄弟相称,如何?”

      异姓……兄弟?

      这个词太过于亲近,也太过世俗,玄霄知晓催动火咒的三百七十一种字诀,却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对着处事为人都颇为乏味的自己说,我俩来当兄弟罢。

      “师兄你救过我的命,此等恩情实难以为报。可云天青这一生最不能欠的,便是情谊二字。”

      他说着略沉了神色,凝视着玄霄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今日你若应了我,有生之年,终此一生,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他眼里的神色颇是严肃,却又像带着极淡的笑意,玄霄看着他伸出右手,掌心隐约有蓝光闪烁。

      云天青素来自称是一诺千金之人,如今却许下了如此重誓,仿佛他说出这话时,就料定了对方会应。

      两掌缓缓相抵,淡淡的红芒与蓝光交织,暗取光岳为证之意。林间传来的语声隐约带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情同手足,福祸与共。
      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两色光芒交织腾舞如龙,继而渐渐淡去,掌心之中余温尚存。

      玄霄方要曲指收手,却见云天青右手一翻,指腹贴着他掌心擦过,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玄霄不解其意,抬头看向对方时,正见那人昂起头,轻笑着偏了偏脑袋,一双眼眸中如有微芒缓缓点亮:
      “师兄,你可见过真正的踏烟登云?”

      踏烟登云者,履云波兮御广风,步流光兮凌长空。

      这世上身法何止千万,高明精妙者不知凡几,难分优劣,然而若论风华,怕是再没有一种比得上踏烟登云了。

      足踏虚空,云霞为梯,登天之从容,有如安步拾级而上,履月色之清华,若烟行空明长川。
      那人半散的青衣在风中猎猎舞动,于漠寒高空中回眸浅笑,携腕引他踏风而行,步步登入天宇。

      剑气荡开云烟,仰头可望无边夜色飞天明月,垂眸可见云雾之下万里山河。

      天地万物不过一眼,世间纷扰何足道哉?

      “师兄——这里的景致,比之昆仑绝顶如何?”
      “我以前练踏烟登云的时候,可泰半是为了这景色的。”

      听不到对方回答,他却毫不在意,复又在风中高声喊道:“很不错,是罢?”

      玄霄回眸看他一眼,隐约间似是略弯了眉目。

      飞镜朗然,银汉苍穹,挟飞仙以遨游,愿抱明月而长终。

      当玄霄再次踏上青鸾峰时,一直握住他右腕的云天青却缓缓松开了手。
      “你……”

      云天青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退入云海,语声隐约带笑:“师兄你既能踏水凭风,就不许我步天凌云?”

      剑光在月光下化为银色长练,古篆长生二字如龙破海,剑吟铮然萧响。

      云天青的剑法形承名师,意取御术,幼时起步极高。
      他早年闯荡江湖时得以博取百家,自身又颇具悟性,一手快剑飘渺难测,其神灵动飞逸,剑随意动,对敌不拘于式,故而自成一家。

      然而他此时所出之剑,却已全无招可言,仿佛是助兴时随意所舞,细观却有如浪涛起落,连绵浩瀚,恣肆奔腾,静如流风过耳,点水飞花,动若狂浪千叠,怒龙啸海。

      青衣带云,回眸侧顾,足踏虚空,盼若神飞。

      他手中所执不过一柄长剑,却生生舞出人间春夏,痴嗔喜悲。

      剑光散作漫天星辉,忽又悍然骤凝,那最后一剑分明只是破开云雾,却生出金铁铮铮之音,声震雷霆,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斩断,再无牵挂。

      那人踏着云海,缓缓向崖上之人走去,待行到那人身前,手中长剑便倏然回转,立于身前深深一礼。

      “……此乃回礼?”
      云天青看着他的神色,弯眉浅笑道:“师兄不喜欢?”
      玄霄摇头道:“只是难得见你舞剑,不曾想竟有如此境界。看来平日里修行不专之事,却是我错怪于你。”

      云天青闻言哭笑不得:“好容易听师兄你夸我两句,好歹也得说些清俊不凡,英特卓然之类之类的罢。”

      两人相处数月,玄霄对云天青的满口胡言认知渐深,故而此时只斥了一声“本性难改”,退后一步,让他踏上崖来。

      云天青方一落地便直奔石沉溪洞,一番掘地三尺后,终于“不负众望”地拎出两坛陈酒来。他围着玄霄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时辰,又指天赌咒下不为例,方才逼得对方略略松了口。

      云海松涛对天穹,山风明月朗夜空,青鸾峰顶的夜色本是世间极境,只因山巅入夜后寒气逼人,方才不得席地被天而眠。

      而如今玄霄在此,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

      云天青贪恋峰顶风光,执意露宿,玄霄便也由着他。两人仰着头望向天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渐渐就喝空了两只酒坛,眼前的一切便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儿时的无忧无虑,浪迹的年少轻狂,平林之约,蜀中逍遥,天涯踏歌,昆仑绝顶,琼华之变,洛京灯火,无数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他的人生分明还那么长,这一梦却有如一生。

      那个为了他魂飞魄散的人,那个曾授他技艺、如师如父之人,那个假借小昙之名引他回到太平村的人,世间万物百态如同细密交织的网,如同迷障雾海,枉他自作一世聪明,却没有一处看得分明。

      为何有生皆苦,为何天地为牢?

      “生若尽欢……死方无撼……生死之事有如花开花落,不过四时之美而已……”
      “只是……若要我生于混沌,死于无明……我却绝不愿意……”

      ——天命为常,生死有终,唯有生之幸否悔否,自是心中所执,从不假他手。
      ——所循者天道,非循天命。

      一道眩目的火光在他身侧点亮,破开蒙蒙雾障,驱逐山巅寒气,热力灼灼逼人。

      “云天青,你在做甚么?”
      他坐起身,轻笑了一声,道:“不做什么。”

      云天青半侧过头,看着一旁有些不胜酒力的玄霄,渐渐生了些调笑之心:“师兄,你且说说看,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会生出你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偏偏令我遇上。”

      玄霄看他一眼,眸底如有静水深流,却到底漾起笑意:“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才是。”

      灼灼眩目,如火如荼,那人周身微淡的玄炎仿佛陡然炽热,自四肢焚入心底,烫得令人心焦。

      云天青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轻喘一声,猛地拿手捂住他眼睛,将头埋在他颈间,闷闷地唤了句师兄,温热的鼻息洒落在他颈后。

      “云天青,你发甚么疯?”
      玄霄被他的呼吸扰得着恼,伸手推他,他也不抬头,只故意拖长了调子道:
      “师兄你可别再看着我,你师弟我待字闺中风华正好,你不怕羞我还怕呢。”

      羞你琼华!这说的甚么鬼话!

      玄霄见这家伙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又念他方才心绪不佳,便也由着他去。

      峰顶终于渐渐静下了来。

      今夜这一番折腾,玄霄之前的酒意又未醒透,很快便半阖了眼睫,陷入沉眠。

      梦里花落,梦里花开。

      再次醒来时,天色恰将明未明,灰蒙里透出几缕晨曦。山巅寒岚呼啸,半明的日光透过云海,映出高崖边一道背光而立的人影。

      青衣翩然,黑发飞扬,那人独立崖边,身前云海翻涌,一只巨大的白色符鸟正振翅而起,雪翼舒展,翩然入云。

      云天青目送那符鸟远去,听到他的脚步,便闻声回过头来。

      “师兄。”
      那人眉目中隐约含笑,眼下带了些阴影,应是一夜没睡,精神却很好,仿佛一夜间成长,褪了些轻浮,添了一分坦然。

      玄霄走到他身边,微淡的玄炎破开寒雾。

      “是师父的符鸟。”
      “说了甚么?”

      云天青轻笑一声,道:“陌上花开。”
      玄霄顿了顿,接道:“……可缓缓归矣。”

      “这样说来,我们离开琼华已有些时日了,可若当真要回去,啊呀,还真有些舍不得。”

      两人沉默片刻,一时只闻山风过耳。
      好一会儿,方听得云天青道:
      “师兄,对不起。”

      玄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信你。”

      我信你。
      短短三字,说来何其容易,可纵观天下英豪,刎颈之交,又有多少因这三个字倒戈相向,反目成仇?

      ——玄霄,你不该恨我,要恨就恨云天青和夙玉,若不是他们出逃,你又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一派胡言!放我出去!

      我信你,出口不过三字而已,世间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云天青吐了口气,弯眉一笑道:“师兄,我们回去罢。”

      两道剑光冲天而起,直奔穹宇极处而去,倏忽间消失在天际。

      旭日东升,朝云辉煌,碧空无垠,天地浩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章三十九 云天青·太平旧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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