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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章四十 玄霄·中皇晴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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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脱如云天青这样的货,就像那东市笼子里的泼猴儿,要他出笼容易,要请他再进笼,着实是要了他的小命。
说是说要快些回琼华——其实那也不过是说说——可若是不去搞清楚,自己究竟因甚么而险些丢了性命,当初身上的那几个血窟窿就实是冤得很。
再者,中皇山的雪景号称天下一绝,乃是传说中哄妹子的奇景胜地。可喜可贺的是,云天青家没有妹子要哄,而可悲可叹的是,拐个师兄远比哄妹子更考验境界觉悟。
于是就在太清真人望眼欲穿的档口,两道本应直奔西域昆仑的剑光硬生生地拐了个弯,落在茫茫太行之间,大义凛然地步入中皇山。
中皇与昆仑同样是雪山,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样貌。
昆仑之雪孤高清寂,太一仙径连通寂玄道,一路上春夏秋冬四季周转,冬雪就难免显得冷肃;而中皇山虽同为白雪连绵,却是四时皆晴,阳光洒在漫漫长道上,便仕古木长杖微倾,周身缀了些异禽之羽,隐约像是南疆中巫人的着装。
云天青与玄霄对视一眼,还未待出声,那人身后突然踱出,冻得他五官挪位,抽气连连,心中叫苦不迭。
先前入山时,他一时兴起调笑了玄霄几句,结果那人二话不说,撤去护体玄炎,径自扭头走了。
云天青霎时欲哭无泪。
须知这几日,二人青鸾中皇地总往冰寒处跑,玄霄为免他受冻,一直日夜维持着玄炎。云天青有意不再令他费心,可这身体着实不给面子,实在冻得不成,只好又往玄霄那里靠。
玄霄看他才离火一会儿就冻得不轻,略皱了眉,再燃起玄炎来,云天青脸上这才有了点人色,长呼一口气,心有余悸道:
“师兄你是甚么做的,这样都不觉着冷。”
玄霄不屑答他。
二人并肩走在茫茫皓白间,周身玄炎缠绕,一任身外风雪纷飞,丝毫不觉寒意。
可很多年后,回眸再看中皇之雪,万里晴空依旧,竟只觉寒心彻骨。
……
两人沿着雪道一路向上,满眼都是雪,及至午时,眼前方才现出点不同来。
皓然素道之间,迎面立着一人。
那人身量与青霄二人相仿,着一件样式怪异的长袍,脸覆重目红瞳面具,手中一杆古木长杖微倾,周身缀了些异禽之羽,隐约像是南疆中巫人的着装。
云天青与玄霄对视一眼,还未待出声,那人身后突然踱出一只身影巨大的异鸟,惊得云天青都“嘶——”了一声。
那异禽羽色靛蓝,身形酷似锦鸡,有三人来高,长尾巨翼有如灵凤,双翅舒展几乎有十匹骏马之长,通体妖气绕身,紫电相护,霹雳不绝,光芒明亮无比。
那巫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妖禽,又转向二人道:“你二人,为何而来?”
这声音虽傲慢低缓,可分明是个少年人。
云天青扬声道:“阁下问我二人为何而来,又为何不以真容相见?”
那巫人哼了一声,一摆长杖道:“我乃娲皇神殿本代巫咸,位十巫之一,现司管中皇雪道。此处之上即是吾皇神庙,你二人若无他事,便下山去罢。”
他这话虽说得并无差错,口气却极为倨傲,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味道。
玄霄见了那妖禽,本已心生不悦,听对方如此说话,不由冷哼一声,惹得那巫人看了过来。还未等巫人开口,他身后的异禽忽道:“二位确实身有娲皇之力,还请快快上山去罢。”其音清脆悦耳,如闻鸣佩。
“慢着!”那巫人喝了一声,道:“东王,你如今虽为吾皇所重,可此处到底是我司管!你这般越俎代庖,却是何意!”
他说着一扬长杖,杖端彩羽摇动,一道青黑蛇纹骤然在云天青面前出现。
咒纹陡转,光芒闪动,云天青如遭重击般哼了一声,一枚黑色蛇纹自体内浮出。那巫人盯着蛇纹看了半天,方放下杖道:
“你可以进去。至于另一人,他身上并无吾皇之印,无关人等,自应速速离去。”
方才那道咒力如在五脏六腑内搅了一圈,云天青好容易喘匀了气,听得这话,哪里还会不知对方是有意刁难。他还未及开口,就听玄霄冷声道:
“身为神殿之人,却与妖物为伴,行事鬼鬼祟祟,畏首畏尾,着实令人不齿!怪道以女娲之力,昔年亦会为天帝逐出中原。”
云天青一口老血憋在胸中。
哎哟喂我的乖乖咚里咚!
师兄你是在寻人掐架怎么的!敢情你师弟我刚刚是为了甚么扛那一下!
若论命中要害、引人发怒,玄霄真可谓是天赋异禀。果不其然,那巫人听得此言勃然大怒:
“尔辈无知小人,竟敢辱我娲皇!”
玄霄凤目一扬,道:“我可有半句言错。”
“你!”
云天青看了一眼东王,见对方同样满眼无奈,不由叹息道:“师兄……”
“天青,你让开。”
“师兄,此事本不必……”
“云天青,没你的事!”
这话里隐隐含怒,剑气亢然激荡,红眸之中战意骤然灼灼高昂。
玄霄自得到羲和以来,修为突飞猛进,奈何下山后对上的敌人不是不堪一击,就是强得骇人听闻,势均力敌四字当真难求。
如今眼看两人就要回山,恰巧遇上实力相近、年纪相仿之人,对方又百般为难,当初对上重楼时被压制的战意怒意轰然炸开,灼得羲和都嗡嗡叫嚣起来。
“巫咸——”
“东王,你给我闭嘴!”
那巫人怒火中烧,举杖对着玄霄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今日便代你师长好生教训你!”
玄霄嗤道:“我门之务干卿底事?要战便战!”
两人之间光芒骤凝,空气凝结半瞬后轰然炸开,巨响震得一旁雪松来回震颤,抖落一地积雪。
云天青抹了抹满脸雪水,就听那巫人斥道:“那边的小子,要去神庙就赶紧,少碍手碍脚!”
云天青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可我师兄……”
玄霄皱眉斜他一眼,厉声喝道:“还不滚进去!”
话音未落,周身玄炎扶风狂舞,立时燃出一片赤红火海。
一道传音远远而来:“娲皇手下之人,女娲神庙百里内不可见血。我会护着他们,示者劳请入内。”
呵!好生周到!
云天青摸了摸鼻子,又看看一旁张翼展开结界的东王,耸了耸肩,转过身,一步三叹五摇头地走了。
在他身后,剑芒咒光铿然相交,照亮白雪。
……
相传,中皇山乃是女娲当年的发迹处之一。
说是之一,是因为民间关于这位大神的传言着实太多,哪个犄角旮旯都能算女娲坐过的炕头。
神庙里能有的东西无外乎三样,神像、护持还有咒纹。可女娲庙里的护持不知溜去了何处,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把剑。
云天青叹了口气,道:“果然,果然。”
五颗至宝灵珠,以补天五色石封印五大神之力,永镇人间,所为不过五段记忆。
七把凶剑惊世而生,招致天帝震怒,龙渊部族永下地界,人间战火连天、血流成河,终也不过是七个封存秘密的匣子。
这是一封以无数人的性命作为掩饰,瞒过诸神注视,只为有朝一日得见天日的信笺。
——“起始之处在吾脚下。”
果然好大的手笔!
一柄长剑立于神像脚下,剑身通体如火,隐约含煞,如出九幽地府,令人不寒而栗。
青月命纹与剑光辉映,统领六道万年的至高一族,终于缓缓露出原本的样貌。
“混沌生盘古,盘古开天地,天地生诸神。”
自诸神之父盘古死后,其精气神化为三皇,神族随之降生。
然而世上本无亘古不变之物,漫漫万年光阴,神族凭何而万载长存?
“万载,三神殁,又万载,女娲始造人。”
女娲依照神族样貌而造人,人族感念地皇恩德,中原边塞,皆尽奉地皇女娲为神。
女娲神力随其香火而日臻,天帝惶然,恰逢人间动乱,天帝神像见毁,天帝趁此削去女娲东王圣母之名,将之逐出神界,毁去建木天梯,血洗中原。
中原地区乃唯奉伏羲而已,仅南疆等边塞之地仍留女娲之信徒。
“神族所依,人所信而已。”
恐惧、敬畏、尊崇、感激、憎恨、仰慕、膜拜,神族所依所仗,竟不过因人信之而已。
所谓上古之战,也不过是一场权力纷争。
“龙渊虽覆,七剑仍在,万年后封印之力将衰。凡人不敬天帝,自古降以天灾。今者,中原血流成海。若有来者,命封七星,乱始昆仑。”
命封七星,乱始昆仑!
一股暖流涌入体内,渐渐透入四肢,直向丹田,眼看便要吞噬附骨多日的寒毒。
一阵光芒恰于此时冲天而起,瞬间将长剑所化幻境击散,刺骨寒意霎时回归。
整个女娲庙都开始震颤,高大的神像自中央无声开裂,继而碎成漫天石屑,轰然倾塌。
逆尊皇者,有如此像!
恍惚间似有巨力扼住颈项,低声威胁道:“知者莫言,莫言者知。”——真言禁锢!
黑发的少年半跪在地,剧烈喘息着,一双黑眸却渐渐显出清明。
第一把剑——命封七星,乱始昆仑。
……
“金自灵兮灵为魂,霹雳为魂兮魄自成——金灵召来!”
“万物凝冰,听吾号令!去!”
千万冰锥化为森森电光,其声如雷,奔腾长鸣,直指漫天白雪中唯一红芒。地底悚然蠢动,无数土灵所聚灵蛇破土而出,连成咒纹,绿芒悠悠闪动。
空中飞禽之貌的金灵齐齐长唳,掉头俯冲而下。
“左翼,突进!”
“右翼,攻他下盘!”
玄炎猎猎而舞,焚尽茫茫冰雪,化作冲天水雾。
然而任是气势惊人,也抵不过一群不怕火的诡异鸟类,更遑论如潮水般自地底蜂拥而来的灵蛇。
玄霄抬手一挥,剑光击落空中飞禽,再收手时,剑魄与羲和合一,铮铮齐鸣,少年身后映出红衣剑灵的样貌,叠声低吟:“玄炎燃空,九天腾龙,焚!”
剧烈燃烧的火光震动,将雪色与诸多灵物逐一焚尽,地上现出焦黑的深坑,烟气弥漫,再无他物。
玄霄略喘了口气,忽又皱起眉,足下一动,一条灵蛇竟再次破土而出。
“吾主,不可久战。”
玄霄皱眉哼了一声,腹中渐起怒火。
自二人交手以来,他虽未受伤,却是被一味追击。原因并非对方太强,亦非他自身太弱,而是这尴尬的距离。
玄炎之力虽强,可只在他周身十丈,焚天炎龙虽悍,也不可多用。
羲和剑身可断金铁,羲和斩却只得十五丈,剑魄确实可击千里,但威力差强人意。
“哼,除了火还会用甚?我且看看,你的剑能不能一化为万!”
……回山之后,务必问师尊将万剑归宗诀学来!
且慢!一化为万,万剑归宗……
“羲和。”
“吾主?”
“剑佩的青云纹上有含音所刻四枚剑阵,是也不是?”
红衣剑灵闻言扯过自己的发尾,低头看了看当作发饰的剑佩道:“是。”
玄霄看了他的发辫一眼,道:“启阵。”
羲和只是剑灵,对在打斗中启阵的意义不甚明了,故而毫不犹豫地照做——虽然就算他明白,大约也不会犹豫就是了。
四道咒纹连咒成阵,交织成细密的符文,一道剑光缓缓升起,继而幻化为万点寒芒——分光错影……原来如此!
“你——卑鄙!竟启用剑阵!”
玄霄淡淡扫了那巫人一眼,道:“羲和,停下。”
红衣剑灵低眉称是,眉生朱砂的少年扬手一招,一道剑影倒悬于身前。
玄霄平举右臂,缓缓推移,无数剑影在他身前幻化悬停,凛然肃杀,剑光刺目:“剑阵?何必。”
足底咒纹如潮水疯涨,向四周蔓延开去,剑影层层叠加,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兆,难以计数。
虚空中万点剑尖调转,寒芒凌厉逼人,威压如凝,剑气森森,直指那覆面的巫人。
“……剑魄!你、你竟已——”
头顶天宇骤亮,剑光如怒雨雷暴,轰然坠如雪中,声如亢龙吟空。陡崖上积雪陈霜癫狂飞散,远山和声隆隆如崩,寒气来回激荡,整个中皇都为之震动。
待烟雾散去时,中皇山上已多了一个卅丈见方的深坑,还有一名黑发少年。
“师兄果然厉害!”
云天青抚掌叹道:“这招声势惊人,不如就叫剑啸九天罢!”
玄霄瞪了他一会儿,恨声道:“云天青,人呢?”
云天青一哽,半天方挠了挠头,哈哈笑道:“那甚么……师兄,那小子吓坏了,看上去怪可怜的,我就给放了。”
玄霄点了点头,道:“剑啸九天,此名甚好。”
云天青哭丧着脸退了几步:“师兄,我说实话你也打我,你……喂喂,师兄你别闹了,咱们回琼华——啊啊啊啊,师父!您老人家快来啊!我要回琼华啊!”
“云天青,不许用风归云隐!”
……
“蜀山诏出,水魄南微,日月双聚,六道乱始——东见渤海,西望昆仑……哼!日月双剑又如何?”
“……黑帝真武,尊皇仍旧未改神诏?”
“改?尊皇之诏,岂有再焉!蠹虫祸世,混沌无明,命盘已定,再是挣扎又有何用?”
“……凡俗之人生如蝼蚁,尊皇又何必动怒?肃清人间于尊皇不过弹指,何须强改命盘,自伤神力。”
“靖清人间实易,然而百年后六道轮回,凡人如火后春草,又有女娲相护,实在难以除绝!岂如釜底抽薪,借命盘之力,乏绝轮回,易为五道,抹杀凡人,永清天地?”
“——抹杀人道,易六道为五道!这!这、着实……”
“如何,你怕了?监兵神君,重造新族于尊皇不过弹指之事,何必惊慌。”
“非怕与不怕,只是……”
“凡人不除,天地不安。灭一道而平天下,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以人之身逆天?何其可乐!
凡人若思量,诸神便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