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

  •   益寿阿叔的家,不是叔父们宅子中最华丽的,却是最讲究精致的,正如他过的日子。
      建康冬天素来寒冷,连秋末春初,也是如此。正在休元姨丈那场婚礼之后,约略一年多一点,太元二十一年十二月,雨雪不断二十三天,道路冰封,霜雪化时,遍地狼藉,更是清寒彻骨。各家亲眷都死死拥着炭火不肯出门,只有益寿阿叔,披了一身新狐白裘,提了青丝辔,撇了阿末叔祖一家,自顾策马赏那荒梅残雪去也。
      多年后问他,他也只笑笑,说果然如金似玉,踏之琉璃声脆,纵然偶有泥淖烦人恼人,只消泥水不溅上衣裾,瞧着一大片花雪,都极美的。
      那时只顾托着下巴,听他说,极羡慕,极心痒,说不出口。

      到得今年,义熙五年,三月上巳,积阴极寒,诏停北山流觞曲水。三月十二,大雪泼天,平地数尺,封门闭户。自己是关了门,吩咐着点了炭火灯火,读书,累了便摆棋谱。夜里却听得远处青瓦高楼上,一阵一阵渺茫琴音,轻拂漫弄,得意徜徉,似是一曲《酒狂》。

      据说,那张琴是先太傅庐陵文靖公传下来的。不过,自己出生时,无论太傅文靖公,还是康乐献武公,甚至南康襄公,都早已不在世,超过了自己需要为之服丧的年份。来得一身轻松,照样喜气洋洋,倒是正好。

      和阿叔爱好不同。自己最喜欢的,从来就,不是琴。

      从小最喜欢摆弄各种丝弦,最爱二十三丝的箜篌。问到缘由,若细加追究,怕是没有“个子大弦比较多,花样多声音也大”那么简单,只是自己素不想弄那么清楚。
      还记自己髫龄,个子还不算很高,有次努力踮脚挺身地,想去摸摸那箜篌上紫檀玉柱银螺钿,阿末叔祖和益寿阿叔,在旁看着就笑:

      喜欢拨弦的东西,好!

      也对。谢家最出众那些前辈,驯得烈马,挽得强弓,戎装卸去,个个也都是抚琴手。

      自己仰着头,对两位长辈很认真地说道,想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处。
      两位长辈,年长的答以大笑,年少的微笑颔首。

      念起当时情景,低头望自己双手,指节分明,指尖方正,已俨然两位长辈当年形貌。

      也到了入仕的年纪。左仆射孟昶麾下,刚好有个空缺,便恰好填了。建威中兵参军起家,算不得一等上选。不过,想想休元姨丈,也是骠骑参军起家,似乎便可释然。

      嗯……似乎,可以释然。

      祖父,做到东阳太守,没过三十便辞世。
      父亲,会稽王骠骑长史。之后,他这一辈子,就定格在了“谢长史”上。

      长兄绚,原是全家瞩望,做到权压满朝的镇军将军麾下长史。彼时气焰高张夺人,甚至令到阿舅发怒,面斥自家兄弟这般那般无礼。如今……如今呢?苦笑。

      某年春日,乌衣同游,末了,益寿阿叔最先醉去,伏在案上,低低呢喃。倾耳细听,仿佛是“家门在我”。阿客,微子,自己,相互望望,各自怃然。

      醉的,醒的,哪一个,不是肩挑家门……

      遥想元兴元年,叛军攻城最急时节,自己十三岁,也正在阿叔这里,同群从兄弟游戏,毫不为意。——呼唤着他们,一起掏鸟窝,一起摘树梢上的果子,各司其职,指麾得宜。
      阿叔其时尚在孝中,静静坐在一边,望着比自己小不了太多的孩子们,出神。
      那年微子十二岁,才嗣建昌县侯两年,但望去时,都随侍阿叔身边。
      现在想想,仿佛那时起,阿叔那素来瞧不见凡俗人等的眼里,微子之下,也就是自己了。

      忽然外庭喧哗,铁甲兵器碰撞声就好像门前淮水,都决了堤般涌进来。家人阻挡不及,一遍一遍质问“你们是什么东西?!”没有回答。只有继续向前,向前……
      树上的兄长们都安静了,慢慢地,一个一个滑下来。
      弟弟们也聚拢来。却见阿叔缓缓起身,低眼,唇角冷冷一丝笑。

      “放肆!”

      清声怒喝,一时镇住正往内院冲的兵士。

      叛军的首脑,从铁甲簇拥后钻出来,模样倒是极客气,说的却十分不在理。——只道是,这边宅子既大且美,他不欲扰民,便欲将一众部曲家兵,都安顿入来,也省得大家麻烦。

      阿叔听着,只是冷笑。只觉他原本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无声中越收越紧。
      后来,侍立另一边的微子,也道,阿叔五指,那时死死扣着自己。

      但到能谈这些闲话时,已是若干年后。阿叔听侄儿们说着,就笑笑,继续倒酒。

      事发当时,阿叔却只侧过头,不看对方,唇角轻勾,分明的一派讥讽。

      “桓荆州!听说你也识得数,自己算算,你那西府,能有多少人!……哼。我谢家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冷笑,一字一顿,“那、什、么、神。”
      “况且……桓荆州,你也算是,读书通经的人。”
      “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

      言语清厉,他眉目轻敛,目光正投在自己眼底,那时,却觉说不出的,慈惠温厚。

      就见对方笑容瞬间僵硬,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一挥手,麾下一干人马莫再久留,乱七八糟丁零哐啷嘁理嚓啦响了一路,跟来的时候一样迅速而莫名其妙,又都走了。

      那时,也紧紧回攥着阿叔,只觉得阿叔的手修长有力,时世再乱,总可以保护自己的。

      转眼已是经年。

      都什么时辰了,雪落枝条细细碎碎,远处高楼,那邀雪把盏的人,竟还在狂着。

      抬眼,箜篌静立身侧。
      将书卷一放,叹一口气,起身,移步。

      低头,一抹朱弦。

      银螺冰弦二十三,十指一动,泠泠音动。

      正是新曲。淡淡伤离别。

      帘外,碎雪仍在断续飞落。专注自己的指尖,乐声,只觉那些簌簌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清泠瑟音却是慢慢充盈了整颗心,乌云密布的夜,若有一轮明月静照中天。轻勾漫打,渐入佳境,不自觉敛了目光,却轻轻地笑起来。

      朔风卷过,他听见远处楼台上,传来隐隐的琴音。《关山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