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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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有时比北方的更难熬。
因为，除了冷，还很潮。
荆州地界，和他少年熟悉的秦川，相去并不算十分遥远。但，也总有些细微的不同，是翻过那岩峰高峻、山道险难的秦岭不久，便能觉察到的了。比如这冬天。
还记得，跟着阿叔来到荆州那年，也恰好是冬天。展眼望去，雾气蒙蒙的，目力所及，实在不能太远。而纷纷扬扬的白毛絮子，也盖满了每处山头和树梢。
但实在的……那絮子，也太小了些吧！
在长安，每到落雪，都是成片成片的。而这里，却更像是一点一点的，小绒毛，冰晶子……
某夫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咏出柳絮因风来的……
南方春天刮大风么？
把柳绵絮子都扯粉碎了？
荆州百姓，和记忆中的北方生民，哪些一样，又有哪些不同，他是真的好奇。原本只用眼角余光四下留意，不多久便放心四下张望起来。而后便是四下街巷里自顾走去了。
再后来……他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日落西山之后，他回到城门前，看见阿叔他们一脸惶然地又回到那里，站在大路边，阿叔搓着手，叔母急得一副要哭起来的模样。他那时刚觉得饿，蹦跳着迎上去，笑嘻嘻和阿叔说，自己是瞧荆州百姓怎么过日子去了，又比手划脚地，要讲给阿叔和叔母知道。阿叔含着热泪，张开双臂，向着他走过来，将他重重揽到怀里……
然后没头没脸地就是一顿痛打：
死小孩，让你乱跑！人生地不熟，让你乱跑！
打就打吧。反正到后来……终究还是管不住他到处乱跑。
在若干年后的建康，夜空之下，他想起江陵的种种：曲巷萦回，四时繁花，那些和少时记忆不太相同的、广阔湿润的田地里，俯身劳作的青壮男丁，箕坐篱边大声谈笑的长者。……
而建康城外，单他知道的，还有两处故人的冢茔。
一是祖父那位君王的太子，一是那位太子的从兄弟。北边的风气，特重同姓骨肉情。可是那两位贵人，在能互相扶持之前，便毁在了这江南朝廷缠夹不清的湿冷冬气。
苻朗是嘴巴太大，与物多忤，又犯小人。那位太子，苻宏，还就是因了跟桓玄走得太近，几年前，就折在眼前这位将军……和将军号为义师的同袍们……手里。
或许，昔日和两位故人不算太熟，竟当庆幸？
将军口里正数着心中那些算略，见他出神，又朗朗道：
“你随我，嗯，随我去广固。青州是你乡里。”
万幸没说慕容是吾仇敌，不然这话还得怎么接下去。“身已归晋，不必复言秦？”——男子相谈，本来便用不着那许多明来暗往。
“不怕下官人到青州，就不再回来？”
“哈？你跑回去？你舍得跑回去，那不就是我无能么！”
别逗了。那怎能呢。
相视一笑。
他想了想，又道：“下官也确有位恩人在北。少年时，关中扰乱，四方奔窜，曾寄食其家。不过……”
将军打断他：“叫什么？”
“渑池李方。尽可放心，他不在青州。”
“在青州也无妨啊！”将军大笑。
信将军必是如此，不然，何必问恩人是谁。
平生志气，终要回中原看看才好。叔伯、骨肉、恩公。
乱世里，仿佛无处不惹烽火，但愿人人无恙。
第二日，他随府主入中军听事。——去年，因为举荐的好友不幸打了败仗，府主自请逊位，从车骑将军降为中军将军。——很多人聚在那里，他知道，那是他从今天开始的僚友。
“此王镇恶。”
众人纷纷行礼，话很客气，人却照旧远远站着，总有些不太亲近。
“镇恶，王景略之孙，所谓将门有将也。”
“王景略”三字，在这帮人中，激起了一阵嗡嗡声。
领头的中年文士便开声：“青州从事？”
青州治中从事史，行参中军太尉军事，署前部贼曹。
他也认得了那中年人：中军府主簿、记室录事参军、西华县五等子，刘穆之。
过几日，在江南明媚的春天里，他随着北征的军队，离开了京城。舸舰齐发，旌旗蔽日，是此邦大行征讨的气象。淮水、泗水，掀不起大浪，也不至于令人晕船。再说他早就长大了。
日复一日地向北行去。青青的粟苗渐渐代替了禾苗，成片地，随风摇动在河两岸。那两岸，土地平旷，阡陌井然，一望直到天际。
身后有两个同僚从舱里出来，在闲闲地说话。声音不大，他想侧耳细听，忽然有人大声嚷嚷起来：“靠岸靠岸！大家下船！”闲话立即停止，代之以各司其职的忙碌。
下船，整队，改为步军进发。扎一次营寨，建一次堡垒，留一拨人马，看住回家的路。但同时，谁也都瞧得出来，那些依旧跟着府公向前的，原是这军中更为勇悍的人物。
因此，人虽越来越少，战意却越来越高昂。
没记错的话，彭城往北，有一些不算太高但很险的山。成群的，峰巅四周峻峭如削，山顶却平坦如砥，一座一座，像戴着帽子的山。
这些山，很快便真切地，挟着海岱间涌动的云霞，似军士列阵般，成群跃入眼中，壮气扑面而来。府中僚友有人愣了一愣，忽然伏鞍大笑，说就觉得这次点兵哪里不对，本来该把豫章相也给带出来，个书呆子，全家大概百多年没像样见过他所谓故乡的山了。
封为豫章公的府主但笑不语。在他身侧的刘穆之，听闻此语，神情却有了那么一丝松动。
呵……他的祖辈，也是此地之人吧……
“粟苗依旧啊！”
一路行来，府公大发感慨。
“我就说了么，慕容超那点小脑袋，就忙着扎在这这那那的鸡毛小利里，一遇大事，他怎么算计得过来。他要在这儿埋点伏兵，我等不就都麻烦了么。”
马在山道上排着队走过。銮铃响得清越。
“那谁，喂，出来前不是你说的么？‘敌方会坚壁清野，最起码，把粟苗都抢先割了，把我军都饿死’——这么有想法，这么有韬略，你当他是你啊？！”
一阵哄笑。被府公扬鞭所指的那位，也不好意思地偷笑。
府公举起右手，远远地指向高高在上的昊天：“跟各位保证！
“我等，一定会胜利归来！”
险峭群山，被留在了身后。面前一点一点铺展开的，是田地、大道，和无边的平原。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