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弦十九首》云翼风澜

37、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骄傲离群如谢混，也有两个好朋友：一个会拿出整天时间，歪在凭几上听他念诗；另一个会把自己写的每首诗都拿给他看——前一个叫王弘，后一个叫郗僧施。
　　这两位的父亲，王珣、郗超，当年都是先太傅庐陵文靖公的对头。因此，听说谢混某次到高座寺闲逛，被寺里法师严肃恭敬地开示了句“檀越实是尊祖父最真切的因果”时，傅亮跟被谢家高调闪瞎很久的其他建康闲人一样，憋笑到差点扭了肠子，心情也完全一致：

　　大师，干得漂亮！

　　须知，这一无法破解的、残酷的、窘得死人的现实，被人毫不留情当面指出，纵谢混也只好扶着额头默默挪开。那位法师在他身后念着佛号合十恭送时，大概心里也在得意偷笑吧。

　　不要两天，全建康各家损友，都在疯传着这个笑话段子。不过，谢混没有因此就和那两个人绝交，哪怕郗僧施本人得知此事，也不知死活地嘲笑了他大半年；哪怕每次郗僧施开始嘲笑，王弘窝在边上，就会很识时务地露出“好友，是我们带苦你了”的抱歉表情——
　　哪怕这是不是添乱的另一种方式，天晓得。

　　那些郗僧施笑着私下来讲的，也就到此为止。故事的另一些碎片，要到多年以后，傅亮才从王弘口里听说，其时已在义熙十三年的长安城南。

　　王弘说：谢混后来被嘲笑得烦了，就问别人——朋友交心就是，难道还非得查人祖宗三代？我还有个朋友叫刘敬宣的，从小玩到大，我叫益寿，他叫万寿。有何不妥？难道他带兵，我是士人，就要门前地裂三尺他日再不相见？惯例惯例，不都是人惯出来的么，人不能不管？
　　傅亮偏头想想，顺口问了句：“郗惠脱也笑他呢，他说这话了么？”
　　王弘说：“没，不过后来惠脱兄写了新诗，拿来念给他听，他就笑了，说，青溪那么多拐弯，你居然过一个弯就写一首诗，折不折腾，累是不累？”
　　傅亮不禁也笑。被郗僧施嘲笑过的人，想做到“真的不在意”，大概很难；只是，谢混大概也真的不会反嘲，生生的，倒像是朋友之间热切关心的语气了。

　　北国大地坦荡如砥，原上落日壮阔悲凉，那时和王弘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来，望着夕阳，又彼此望望，忽然都有了些莫名的惆怅。

　　当然，那已是十多年以后。年少时的傅亮还来不及想以后会怎样，兄长也不想，时艰事多，真没空，也懒得去想。不过，傅亮运气很好，虽然托了郗僧施的福，从桓家幕府起家，却也托了北府义军的福，没等桓玄当真拖他去做官，就看到桓玄倒台了——然后他就做了北府人的幕僚，起家是桓家的建威参军，此时又是孟昶义师的建威参军，有些东西变了，建威参军之职，倒是都没变化，算是侥幸没被变乱时局拖累吧。
　　就当三四五六年光阴都未过去。

　　刘领军定了京师，回头来和孟昶商量，说，听说你手下，有个很能写东西的人，给我吧。
　　孟昶瞪眼：我的人，你怎么可以随便挖角，你当是我的东西，你顺手拿习惯了么？
　　刘领军就笑，没说话。过了几天，皇家颁出诏命，说：傅亮啊，朕知道你会写文章，给你个典掌诏命的职位，清显官，机要职，别在别处委屈，你到朝廷里来，为朕效劳吧。

　　孟昶知道这事，苦笑着拍拍傅亮肩膀，一脸无奈：以后这台城里值夜班的，辛苦了。
　　傅亮觉得有点抱歉：“孟公……”
　　“无妨，我也能找到人接替你。既往台省高就，卿当勉之。”

　　傅亮便诚惶诚恐地去了。各色嘉奖，各色封赏，他人热闹，笔下墨色而已。司诏诰者，要的是文句晓畅，兼顾华美，音色读来铿锵，适宜当面宣读，费神的事已太多，未必能记得每一封文诰，是封了谁、贬了谁。不过，一直没有出错，也令朝里对他的风评，又高许多。
　　过了一阵，来了第二纸调令：

　　这次，是从司诏诰的西省郎，调任领军府的长史。

　　长史是一府名义上的首席幕僚，刘领军你是真不放过我傅季友啊……

　　虽然苦笑着对自己这样说，心里，却也是想看看这位人在京口的领军将军，到底带兵是个什么样子。却不巧母亲去世。
　　再出来时，又是孟昶，又是郗僧施，都是现如今有头有脸的人物，反反复复地，一面来家闲坐说话劝着，一面又几次三番帮着和上头说好话，这回做的，便是抚军将军刘毅的记室参军。又是机要之任，却已在抚军麾下，再迟钝也觉察出了哪里不对。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曾经问郗僧施：我可以不做么？
　　郗僧施摇摇头，道：我，和抚军，需要你。

　　先前的刘领军刘裕，此时已是朝中元辅，车骑将军。正月里抚军刘毅进为卫将军，三月刘车骑便领着他的车和骑，去了遥远的北方打仗。朝中都说，这两个人，一直暗里在较劲。

　　可是，你两个姓刘的杠架，跟我有什么关系。

　　完全不想理会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身为僚属，做好手里分内的，也就够了。那一头，北方前线节节胜利；这一头，见捷报传回，刘卫军的脸色每每阴晴不定，似喜似忧——将捷报呈报卫军，也日渐成为一桩危险工作。和郗僧施自然说过，郗僧施就回答小心为上。

　　隔了几天，已是禁军最高长官——中领军——的谢混，和郗僧施一同到访。瞧见卫军还是这副模样，谢混便看了看郗僧施。郗僧施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似的，转头对卫军道：

　　“谢领军的意思，他那边还缺个右司马，跟你借季友一用。”

　　卫军声音登时拔高：“怎么可以！——傅参军就是我这卫军府的一支笔！……”
　　谢混又看了看郗僧施。
　　郗僧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转头：“盘龙，他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别人能写；重要的东西，你自己会写。所以，我没办法。”

　　对谢领军，郗僧施没办法的，刘毅也只好没办法。
　　谢领军的左司马徐羡之，心性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智力局度早已深得府主倚重，虽是刘裕的旧相识，谢混日常，却也毫不避忌。人才不缺，尤其未必要从刘毅手里挖。不过……领军府里，通常都是一长史、一司马。而今他府里居然要置左右司马，这该是朝廷对领军者的格外尊崇，恐怕未必仅仅因为他是谢家子弟，更因为他是当朝天子姊夫。

　　可是谢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傅亮与他非亲非故。
　　或许，只是因为……郗僧施吧。

作者有话说

　　基于作者热爱挖疤的恶癖，即便老实如傅亮，也不可能不搞出点虐梗。见谅。
谢混府中有左右司马，纯属本文脑补。原因是作者没法处理徐、傅传记中这两个几乎同时期的领军司马。主角的特别尊崇，其实源自于作者无能，这点说起来其实也蛮……算个笑点吧，抚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