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
-
徐羡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其聪明在于:作为刘裕亲家公的弟弟兼好朋友,居然能在领军府里活得自在逍遥。不过留心几天之后,傅亮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和府公日常所谈,仅限于公务;处理公务徐羡之笃定是一把好手,适时装傻的本领也十分精纯。
比如,郗僧施、王弘他们过来串门,徐羡之倘若坐在边上,必定起身告辞,说再去看看有无遗漏的文书,而且拉上傅亮一起走。——
仔细想想,你是谁府里过来的人?刘将军。我是谁府里过来的人?另一个刘将军。
得,你我谁都别在这多听,省得麻烦啰嗦。
他实在过于周到了,虽然仿佛没考虑过,那两位访客来自谁府里。因此,傅亮只有在他不在谢领军身边时,能见到几个拜会领军的人,比如府公的侄子、孟昶现任的建威参军谢晦。那是个很漂亮的青年,一双凤目顾盼照人,极似谢领军,眉毛却有些像别一个人,更瘦劲,也更显英挺。听事前遇见,叫他“谢参军”时他会停下来困惑地看看你,好像以往不曾见过你似的。——然后他就继续向前,往他叔父那边去了。
谢领军本人,倒是对僚佐多有抬爱。听过他笑说谢晦:宣明你政务须学徐司马;笔札尺牍,学学傅司马;诗学骚赋便罢了,公函也情深似海,金玉琳琅,可不是个事。
当侄儿的便唯唯,虽则……瞧去也不像多当回事。
被放逐到南方去的卢循杀回来了,去北方打鲜卑的刘将军还没回来。留守将佐一路败退,孟昶给北方前线写信商量:要不迁都吧,避一避?刘将军说不,等我回来。孟昶算算赢面太小,自杀,上了个表说“横竖臣不想眼看着本朝完蛋”——这话实在太不成话,不止刘裕一派的人掀案砸碗,接任尚书左仆射的谢领军,也极其不高兴,公开在朝里放言:“畏战可诛!台军未亡,领军尚在,即便豫章公赶不回来,何惧一战!大不了,我谢混一门全忠!!!”
……
他的父亲,他的两位兄长,死于孙、卢麾下天师道徒之手,也难怪他以决然换了澹然。
但……终于能认得傅亮脸的谢晦,却在私下扶着额头,道:
“很想那时有人能跟阿叔塞个纸条呢。
“未战言败,这也就罢了。可他那话也太不像话,他自己还没儿子。”
也许,当时说话还能像话的,仅剩下匆匆自前线赶回的豫章公。他身边没带几个人,见着去接他的朝廷使节,只说了一句话:大军在后,我回来了。
朝廷宽心,京师戒严。
调入刘裕幕府的谢晦,似乎觉察到什么,背后也不再和傅亮他们说叔父笑话,沉默时,眉目常常隐现忧虑。连徐羡之看他的神情,也日渐有些微妙。
刘毅也比以往更常过府里来。某一日,傅亮正与谢领军堂上议事,他便噔噔噔噔地快步进来。傅亮即刻起身,谢领军侧倚凭几,却是不动,抬眼斜睨,道:“傅司马不是外人。”
有这一句,傅亮留下了。
“我与琅琊王已商议过。”刘毅匆匆坐了,开声道。“何无忌战死,刘道规新败,寄奴又忙于守城布局,此时清理他手里棋子,再好没有。”
谢领军挑起眉角,望了望他:“唔?”
刘毅话极慷慨,说得亦极快:“明日我即上呈朝廷:凡战败失地者,杀!……”
谢领军轻声咳嗽,不言可否,只端起面前酒,侧目,瞥傅亮。
傅亮怔一怔,忽然会意,脱口道:“输最惨的,可不正是刘公自己。”
正在口若悬河的刘毅,陡然被噎住。
不听劝阻,勉强出战,对方夹攻,一战便败,两万舟师,打到只剩几百人,逃回路上,百苦千辛,又死伤得七七八八。东线西线,加起来也再没比他败得更难看的。朝廷之前不追究他,是顾着刘裕还没回来。刘裕不打算找他麻烦,大概是给朝廷面子。
也难怪……连谢领军都看不过去。
入领军府有一阵子,傅亮知道,看眼下这势头,谢领军连多说一句鄙薄刘毅的话,都懒得。但……礼不可失。没办法,作为刘毅抚军府的故人,有的话,还得他说。
长出一口气,定一定神,对刘毅,他还是有些畏惧的,但:
“刘公……请回吧。”
刘毅即刻拂袖而去,此议遂不了了之。谢领军则淡淡招呼傅亮,继续先前说的公事:
于他而言,领军府的事,台城禁卫,六门防务,才更要紧吧。
很久以后的景平二年,傅亮才听谢晦讲起故事的另一半。谢晦告诉他,那天他也走了之后,谢领军轻声叹着气,道:宣明,你姨丈聪明归聪明,有些时候,做事真不太靠得住。
傅亮知道,这说的是——天师道众兵锋锐气太盛,豫章相王弘弃城而走。
谢晦顿一顿,又道:“谢益寿平素交游不多,故而……哪个出事,都不忍见。傅公明白。”
傅亮没有答话。
直到谢晦告诉他以前,他都不曾想到过,谢混当初那声咳嗽,或许竟是因为王弘。
大概,是因为一直把刘毅当作谢领军和郗僧施的朋友吧。
……但他们……其实……不是吗?……
他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王弘。王弘匆匆自江州回京的那一夜,傅亮只请他喝了点小酒,说了点闲话。那时他想的是:也许,王弘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说出口;也许,义熙六年的王弘,义熙八年的王弘,也只是执拗地想在先帝面前保护谢混。但问多了,未必好。
就像他自己那时也很少提起郗僧施了。故人已矣。
而他的记忆中,义熙六年的傅亮,还看不清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是执拗地想着,刘毅如此,为何不回到刘裕那边去——他本来应该在那边的,只是命运一直都和他作对。
谢领军是个好人,郗僧施也是,可他们的某个伙伴……未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