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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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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刘裕麾下,都是南征北讨、百战归来的壮士,更兼他调遣有方:卢循之事,年内终究是平了。谢领军之父、故司空忠肃公琰,当年战殁,实因部将张猛不知何时已成敌军奸细,战场上背后偷袭,更带累两位公子。那一战后,张猛便投入敌军,所部与太尉和其他将军来往交锋数次,双方战力各自消长几度,他居然也还没死。此番太尉既将卢循余脉连根拔起,奏凯归来,特地便将张猛送到府中,说是给谢领军送一份礼物。
领军府、乌衣老宅、晋陵公主第,当日上下一片缟素。
十载深仇,终得一雪。
而后,谢领军任满解职,由太常吴隐之接替。这位吴家老先辈,是有名的循吏,清廉自厉,却也是有名的书生意气。他在岭南任上阻击过卢循,但终归是边远之地,何况最终依旧败绩被俘,在军中没有足够的战功资历,不比太尉、当年的刘领军;亦没有足够的身家地位来服人,不比谢领军。用他担任总司台城禁卫的中领军,只怕纯是刘毅和刘裕之间的折冲。
吴领军自己,显然也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居家清俭到不近人情,每月禄米,除了刚够家人吃饱饭的那一些些,全都分送亲族。领军府的佐吏们很快发现:当年谢领军请你吃饭,那是除了让你吃到饱,还会让你吃得很好;但是,吴领军要请你吃饭,案上就只会有饭。
也就在此时,傅亮升职为散骑侍郎,做了门下省的一员、皇帝的侍从官。他接替了之前负责诏策文章的人,成为晋朝廷中最具地位的大手笔。离刘毅远了,自然离刘裕便近了。刘裕便频频派人约请他的兄长傅迪闲话,说是长史王诞母亲去世,原要用他做吴国内史的,显然也不成了。刘裕又说,太尉府里眼看着便少了一支笔,打小便读书少,后来僚佐给他讲史,他也当故事听的,这么琢磨,心下不安得很,长猷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傅迪忠厚,便拿回来问自己的兄弟。傅亮沉默了一整夜,道:“阿兄,你且回太尉话。‘傅季友便可。’”
傅迪闻言一震,脱口道:“季友你……”
“阿兄,我也想清楚了。我最初便该做太尉麾下的人,郗惠脱不会怪我。——况且,这支笔在我手里,比在别人手里,也会令他宽心许多吧。”
实则,刘裕那一连串动作,想要什么,傅迪看不出,傅亮是看得出的。
躲不过,不如迎上去。何况,要躲的心,本来就不那么诚。
郗僧施很快得知,果然没有怪他,只是叹气。不过,隔了几日,奉命来西省公干的谢晦,临走前却顺口低声道了句:“前几日听见内人嘀咕,阿叔在家里跟叔母私下摇头呢,说傅季友当年节骨眼上弃世的母亲,都没挡住他投奔太尉的心,可不就是天意么。”
这话,已经没法细想中听不中听了。然而,句句是实。
傅亮想,按谢领军——现在的谢仆射——平时为人,说出这样话,也是无奈到极致了吧。
大半年的光阴,便都在埋首案牍中度过。太尉的表章,朝廷的答诏,常常出自傅亮一人之手。自问自答,文字风味倒是投契非常。草泽庶民,不知内情,只怕听闻朝中传出只言片语,还要为帝相如此相处无间而深感欣慰的吧。
有时,傅亮也会轻微好笑地看看自己面前的黄纸与白纸,隐约觉得也做着个不错的游戏。他替刘裕写下要求严惩地方私人蓄养侠士的奏表,再替朝廷答复一个“准”字;他替刘裕写下要求严格策试地方举荐的秀才、孝廉,也替朝廷再答复一个“可”字。一来一往,都是端正平和的漂亮话。公家事,讲究场面也就是讲究礼数,算不得劳神烦琐的。他也会看到其他人的章表:有些人执拗,有些人散淡;有些人喜用八分书,有些人更偏爱新体……
饶有逸趣。
义熙八年,太尉的兄弟、荆州刺史刘道规,说他病得重了,想回京来。朝廷议了议,说:准,让他和豫州刺史刘毅,换一换吧。——荆州是建康的上游。当年王敦曾从荆州打到了建康,桓玄也从上游杀到了建康。一说刘毅想要荆州,旧事稔熟的人,都会心里暗暗一凛。
总领人才选举的谢混,议事那时,却只轻轻道:也该让他再试试了。
可是谢……谢仆射,你知道,刘毅这人,原本是不太靠得住的。
刘毅得了朝廷的诏命,兴致大增,那几日走路都带着点跳舞般的步子。他又上了一道奏表,道:荆州地界,诸蛮刚强难伏,以臣之力,恐难安抚;丹阳尹郗僧施素有异能,特向朝廷乞此人为南蛮校尉。——南蛮校尉,是荆州专司群蛮的官职,握着他们的户籍,也可调发他们为兵。郗僧施何等人,那是当年桓大司马入幕之宾的嗣子!
——却不怕让他握有兵权……?……
谢混知道这事,议事时只叹了声“惠脱你终究委屈了”,也未拦阻。
可是……有些东西,原本是该知道怕的。
惴惴地,又过了些时日。刘毅到了西府,又上一表,说荆州这水土不好,他也病了,想请求朝廷派他的从弟刘籓做副手。朝廷也准了。
但,那一日,新任丹阳尹刘穆之,也就来到了傅亮的居所,道:我想请你吃饭。
于是吃饭。刘穆之家厨好,而且能摆几桌子,也是那时有名的。
穆之道:眼下情形,季友是看到了。
傅亮点一点头,道:诚然。
穆之又道:季友也明白该如何做。
傅亮心一沉,却又有些莫名的欣悦——终有一日能用到他的欣悦。
但他没想到太尉反应是那么快。刘籓入朝,太尉即上表朝廷,参劾刘毅擅自大举调集人马,意图谋反,刘籓、谢混诸人,即其同谋。军兵连夜四出,将人分擒。事发突然,琅琊王德文几乎手足无措,徒叹奈何。第二日天亮时,要求傅亮草诏讨伐刘毅的人,才匆匆赶到。
真是……让想救的人都无法救的,死局啊……
傅亮安静地听来人传话,听来人说事情经过,直到听到谢混的名字,忽然觉得初升的太阳有些凉了。他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伸手去拿案边的墨丸,拿在手里,就单单只是拿在手里。
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道:“容我想想。”
写惯了文牍的人,有些套话,大概也是不用太经心,就会顺手滑出来的:
刘毅傲狠凶戾,履霜日久,中间覆败,宜即显戮。晋法含弘,复蒙宠授。曾不思愆内讼,怨望滋甚。赖宰辅藏疾,特加遵养……西府二局,文武盈万,悉皆割留,曾无片言。肆心恣欲,罔顾天朝。又与从弟籓远相影响,招聚剽狡,缮甲阻兵,外托省疾,实规伺隙,同恶想济,图会荆郢。尚书左仆射谢混凭藉世资,超蒙殊遇,而轻佻躁脱,职为乱阶,扇动内外,连谋万里。是而可忍,孰不可怀!
孰、不、可、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