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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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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隔多久,又听说,中领军吴隐之上了奏表,请求致仕还家。
他还不到七十,如今这时节又不太平,致仕是太早了,几乎令人怀疑,他是看厌、看倦,也看怕了这朝中的暗斗与明争,才想着早早抽身离开。他,吴质后人,身为简文宣太后的表弟,在当朝天子和琅琊王跟前,妥妥能称得上长辈。可眼下当轴的是太尉。亚相如刘毅,名家帝婿譬如谢混,乃至一些宗室,也都举手之间,便遭翦除。他吴隐之,又不是朝中军中威望特出的人,靠着此前为官的廉洁,才获一席之地。生当本朝,生在此时,又没有一位他看得上的皇子王孙值得辅佐,他濮阳吴氏魏晋以来的名声,倘若到他这一辈后,戛然为止,难免引人叹息、怜惜,他又能不能甘心。——可这些,他不说,外人都从何猜测呢?
将生未生的同情,也便悬在了半空,没了归处。
对太尉来说,吴隐之这份奏表,来得很是时候,如此罢了。
朝廷准了这奏,下了道特加褒扬吴隐之的诏,赐钱十万,赐米三百斛,赐授金紫光禄大夫。诏书是傅亮写的,据说朝中有贪黩者,听闻诏书内文,都觉自惭,继而奋厉,足以见得是好文章。但在傅亮听来,这话不过是句恭维,甚至未免有些微嘲讽的意味,只好笑了笑,说希望吧,虽然奋厉不过两日,大概还要接着贪墨的。
能为区区一篇文章惊动的贪墨之心,又能在这纷乱不知何日结束而泥沙俱下的世间,干净地站立多久?少不得要墙头多摆几摆。不必信任,不必期待。
领军总领宿卫,府中不能没有主人。义熙以来,曾任领军将军者,曾有:太尉、谢混、吴隐之,好像一转眼的功夫,便又来了一位谢领军。
那是谢晦的一位从叔,是他叔祖的大公子。他样貌不及谢混,似乎也不如谢晦,还曾担任过桓玄的黄门侍郎,原本该说有附逆的罪名,但不知道是与太尉同名的缘故,还是当年他为着同桓玄撒娇的任性,不经意地招待过太尉一餐饭,总之义熙以来,他同太尉的感情,瞧上去特别好,好得太尉能当着一众朝中僚友的面,称呼谢裕谢景仁,才是谢太傅谢安的亲孙子,哪怕谢混在场也不在乎。因此无论谢晦还是谢混,对他都颇为上心:谢混嫌他与太尉过从太密,谢晦则几乎是嫌他与太尉走得比自己近。
彼此相见,神气都颇微妙。外人眼里,也就成了别具意味的风景。
往年,太尉举荐他做吏部尚书。表章刚递上去,刘毅的人便说他与谢混是服亲,而谢混才刚做了尚书左仆射,依例他应该回避。太尉偏偏执意要用他,便援用了往年王彪之、王劭的例。——可,那是往年谢太傅文靖公谢安,和桓大司马桓温,角力到关键时,为着多拉一点妨碍不到自己的人,为着留下王劭占着尚书之位,不让更亲近桓温的人得到,才创下的例。
那时郗僧施还在,说到此事,神情非常一言难尽。
那时王弘也还是谢混府中的上座之宾,就一脸“这主意不是我出的”似的无奈。
不论如何,担任御史中丞那位郑鲜之,虽然是刘毅的舅父,但两头的账好似都不想买,很快就寻了个机会,弹劾了谢裕一把,给他了一点教训。而太尉也不以为意,又同他商定了儿女婚事。那太尉的二公子,也不过几岁光景,便已说定了这位谢领军家的女郎。朝中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议论,不过他两位似乎也习以为常。就这么到了今年。
谢裕为人,是比较拿架子的,又爱别致,起居宴饮,每欲唾时,从来不用唾壶,只唾左右从人衣裳之上,竟似他从人便是他唾壶,人便是物;然而受了他唾,便平白有了一日假,可以归家洗濯的名义,好生休整,又像是买他从人肯令他唾:总之矫饰多过自然,自矜胜于独化。每到他欲唾时,左右从人为着假期,争相上前受唾,场面热闹非凡,总归还是大为引人侧目。不过放在当世名士各色奇行异事之中,看去倒也没什么,无非众生之一相。只是往年谢混很是不以为然,听人称道过一回,便当场向人说起,这是学得当年苻坚从侄苻朗而已:
“往年先太傅文靖公尚在,席上苻朗便是如此这般。他是唾在随侍小儿口中,让小儿含着出去,找处啐了。那小儿跪他跟前受唾的样,就像是往日张衡地动仪旁侧那些个□□。景仁就是学了个样子,又不敢真拿人做□□,皮像肉不像的,没什么好新鲜,也没什么稀罕。”
听见这话那人事后曾说:“□□”二字,掷地有声,倒成了一整段话里最为铿锵的音节。
领军府中,府主易变,参佐常换,但令史里头,往往总有一部分,还是原来那些人。便有人私下做起对比,说什么“后谢不如前谢”,甚或“一谢不如一谢”起来。
但反正,领军府那门……傅亮觉得自己很长时间不会再想路过的,更不用说进去。
义熙八年,义熙九年,义熙十年。宫中制诏,府中章表,一人之手。
一些事的发生、一些人的结局,傅亮接受,但始终沉默。
到得年底,太尉便生了换掉傅亮的心思,琢磨着送他外任二千石,再找一个新的直西省郎来。追随他左右,若只求个普通富贵,那西省郎远不如郡国守相,三吴佳郡,单单迎新送故二笔惯例的人情财礼,可能都有巨万之数。听太尉试探着问了一问,兄长傅迪已然大喜过望,连忙归家,来问傅亮的意思。傅亮依然沉默。
送走兄长,傅亮便起身,吩咐家奴备车,三百里快牛一路直冲,奔去了太尉府上。
“傅亮斗胆,猜太尉以下官往日所为,不过官禄而已。”见到太尉的那一刻,这话莫名其妙地,突然冲出了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尉也怔了怔,继而大笑,指了指身侧的坐榻,引他坐下。他犹豫了下,便坐了,坐稳了才回过神,自己平素仿佛不是这样的。
话却还在继续说下去:“下官确实家贫。太尉关怀,下官感铭于心。但是……”
他顿了顿:
“我最初便该做太尉麾下的人。这颗心,从未变过。”
太尉扬声大笑:“我真的以为你是缺钱花!
“如此,甚好。不负我所望。”
他也停了一停。
“荆州刺史司马休之新近的上表,我想……你也见过。
“明年,我想做点大的。不然,你也来吧。到我府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