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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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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壁内衬是桃粉色的蜀锦,百花争春的团花。
几只软垫慵懒地靠在壁角,拥着一只矮柜,柜上摆着一只小香炉,蒸出袅袅细烟。
车帘放下,只剩富有节奏的颠簸混着轱辘声和外面隐隐传来的人语。
我坐在嫣蝶的马车上,扮成了她的姐妹,长发盘起,贴金描眉,箭袖胡裙。
路上,我悄悄地打量着嫣蝶,这个据说一直被阿乔包养的女人。
妆容精致,肤白如脂,如云的黑发挽起,斜簪了几根步摇。
嫣蝶的年纪应该比我略大,眉宇间流露出的□□风情浓郁得快要滴了出来。
我从没想过,总爱假装正经的阿乔会流连烟花之地。
更没想过,这个连闻到香粉都会打喷嚏的笨蛋,会去包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
尽管,这个女人的身份是二皇子的密探——那阿乔一开始知道么?
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以一种怎样的心情选中这个女人?
我曾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名字里带个“嫣”字——许嫣嫣的“嫣”。
当年师姐许嫣嫣带表弟来旁听,阿乔惊为天人,夸她“九天之女,清雅出尘”。
许嫣嫣的诗稿阿乔早有收藏,说她的诗有女子的“玲珑匠心”,并非寻常“春闺怨情”,叙山水喻国事,大气可见一斑。
回到家,阿乔晚饭后还在絮絮叨叨许嫣嫣的一颦一笑。
我以为那便是阿乔的初恋……可不久后,阿乔再没提过她,只是偶尔悄悄叹气。
当时的我哪里明白,还笑嘻嘻地跑去问他是不是看到许嫣嫣挖鼻孔,美梦破灭。
没想到他脸色大变,一脸悲愤地抓住了身边一切可以够到的东西砸我。
现在想来,也许是青葱少年的一腔倾慕悄然死于他的自卑当中?
那他会因为心中的遗憾而爱屋及乌么?
可清雅贞淑,才情无双的许嫣嫣又怎么和成熟妩媚,圆滑老练的嫣蝶相似呢……
除了一个牵强的巧合。
我终究还是太不了解阿乔,永远猜不透他的想法。
记得每年金科三甲和试题一起出炉,整间书院里都是议论之声,就连我们这些立志以武从军的“莽夫”都会插上两句嘴,对题目发表一些看法。
唯独阿乔在这种时候,从来不吱声。
他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我偷看过他写的文章,写到一半,却突然就此掷笔,留下几点脏污的墨迹。
文章写的再好有什么用?
他连下堂参试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他当时一定是想到这个,所以写不下去了吧。
看着那么大一群人讨论着与自己完全无关并且永远不能去做的一件事,是不是会很孤独呢?
“将军?”软糯甜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看到嫣蝶脸上依然挂着完美的微笑,而眼里有一丝丝的探询。
我向她摆摆手,示意无事。
末了,心头一动,我又忍不住张口问道:“乔……乔以言现在是什么德行?”
“嗯?”嫣蝶的笑容有了一丝丝的裂痕,“将军是问先生的近况?”
我点点头,目光瞟向一边,道:“我……多年未归,他也不曾给我书信……”
“将军和先生不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么?”嫣蝶眉头微蹙,好奇地看着我。
“那是,那是很多年前了。我逃家从军,可不敢往家里写信。”我尴尬地笑了笑。
嫣蝶睁大眼,继而呵呵一笑,道:“将军不愧是巾帼女儿,有如此魄力。”
我摇摇头,道:“只怕,他记着仇……会耽误了二皇子的事。”
嫣蝶以袖掩口轻笑,道:“将军过虑了。纵有些埋怨,又怎抵得过多年的情分?发泄过后恐怕就只剩对将军的想念了。”
“他会想我?”他会想杀了我才是。
“呵呵,先生从不提起将军,倒是对一件东西小心翼翼珍之若宝。”嫣蝶歪头,朝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他命人从家中取回的一支旧簪。”嫣蝶倒也没吊我胃口,向我比划了簪子的长度,“嗯,一根石榴石金簪。”
“金的?”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怎么会是那根?
我正要再问嫣蝶,马车却突然停了。
嫣蝶朝我做了个嘘的手势,我见状只好敛首不语。
下了马车,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芳菲馆富丽的大门,和门前垂下的纱绸,嫣蝶就带着我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走了进去。
精致的园林里假山错落,山石间藏着一条曲回的小路,我很久没有穿过这么软的鞋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颗颗冰冷圆润的鹅卵石抵在脚心,这种感觉一直窜到胸口,让我有些气短。
不一会儿,我们停在了一间小筑前。
嫣蝶朝我点点头,推开了门。
我吸了口气,身体被莫名其妙地一股夜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我躲在一面山水屏风后,从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厅中种种。
厅内丝竹不绝,舞女广袖舒展,在正中央搔首弄姿。
这样淫靡的舞蹈看得我都不忍不住皱眉。
客席上是一个士绅打扮的中年人,脸上挂着讨好虚伪的笑容,勾着腰,端起酒杯,朝主座遥遥敬酒。
主座上摆着一张软塌,塌里靠着一人,他身下盖着一张与这夏末余暑并不相称的薄被,身着一袭暗色云锦袍,黑发未束冠,散落在肩头与胸腹之间。
他一手支在软塌扶手上,一手搭在矮几边沿。
矮几旁三步处停着一张轮椅。
记忆中的乔以言还是一个长的极漂亮的少年,羽扇一般的睫毛,带着女孩子的秀气。偶尔板着脸,故作老成地伤春悲秋。
可不远处,那个同样应该也是他的人,却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熟悉。
浓长的眉毛自然舒展,双眼微眯,眼线狭长,眉目间流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妖媚。
他面容苍白,嘴唇也没几分血色,唇边噙着一抹凉凉的笑,让人寒到了心底。
我正在踟蹰间,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力量,我闪身躲开,仿佛看到了嫣蝶的微笑。
我虽未被那股力量撞到,但屏风翻倒,发出了突兀的声响。
厅内乐声戛然而止,舞女也停下了舞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我的身上。
我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乔以言如刀锋一般冰冷锐利的目光。
突然间,我却冷静了下来,心头种种不安烟消云散,大石轰然落下,把最后一点侥幸压的粉碎。
我低下头笑了笑,然后双手一划,解下腰间的绸带与剑器。
没有乐声,没有鼓点,鲜红的绸带与银白的剑光静默地翻飞。
乐师们回过神来,配合着节拍奏起了《金戈》。
一曲舞罢,我收好剑,静立一旁。
“好、好、好。”乔以言尚未做声,那士绅便先行喝彩,一边谄媚地笑道:“乔先生不知从何处得来此尤物?这剑器之舞酣畅淋漓,看得人心头狂跳。”
我悄悄抬眼,却发现乔以言正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理会他的客人。
嫣蝶跪坐他的榻边,也正朝我颔首。
士绅似乎也些尴尬,朝人使了使眼色。
一边一名小厮连忙跑到乔以言榻边跪下,乔以言转头看着他,小厮仰头不知说了什么,乔以言才又看向士绅。
士绅擦了把汗,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有些莫名其妙,感觉怪怪的。
气氛骤然变冷,士绅腆着脸最后又连说几次拜托,乔以言不假辞色,自始至终没有答过半句话。
士绅无奈,让下人抱了个箱子呈了上去,嫣蝶接过,打开让乔以言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这才稍缓。
接着,他做了个手势,一边的女侍端来托盘纸笔。
嫣蝶托着木盘,乔以言执笔蘸墨写了些什么后点点头,女侍将纸张递给士绅,士绅看后大喜,连连作揖。
我冷冷地注视着整个过程,他这是在卖官还是鬻爵?
客人走后,乐师女伶纷纷退下,只有我站在那里,未动分毫。
乔以言向嫣蝶也挥了挥手,嫣蝶迟疑了片刻后起身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这时,我才举步上前,走到他的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仰头看我,竟没有丝毫理亏心虚之色。
我怒火中烧,我们都是忠臣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又何至如此?
想到这里,我抢步上前,半蹲在榻边,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的身体被我微微提起,腰臀悬空,而双腿并不着力,只能一只手狼狈地撑在榻上。
“你到底是不是乔以言?”说到底,我不愿让现在这个人和我心中的阿乔重合。
我真心期盼他摇头,并告诉我阿乔在别的地方。
可是,他点了点头,并朝我嘲讽地笑了笑。
我猛地一松手,他跌回塌中,身形不稳,偏头呛咳了几声,便又用手支起了身体,然后无言地盯着我。
“你为何还敢见我?”我怒斥道,“你……你……”
说到最后,我却突然没了声,喉头哽噎,眼睛也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的眼泪滚滚而下,伸出手来替我拭去了腮边的泪水,然后把沾满泪水的食指放到嘴边舔了舔,嘴角勾出一抹奇异的弧度。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他又抬起头来,冷漠地看着我,唇角流露出的都是寡毒与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