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我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庞,心里终是一软,“你要喝点水么?”
他闭着眼犹豫了一会儿,复而点点头。
我扶着他坐起,又从桌上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接过茶水,非常克制地小口抿着。
耐心地等他喝完,我接过杯子,确定他能看到我说话,才又开口道:“告诉我,刚才为什么咳成那副样子?”
【没什么事,风寒而已。】阿乔写完,懒懒地偏开了头。
我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扳正,怒道:“乔以言!我不是专程跑来看你这副死样子的!”
【那你想看我什么样子?站起来走路?】他冷笑着写道。
“你乱发什么脾气?我和娘都很担心你。”我一腔的怒火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就再也烧不起来,语气也不知不觉地放缓了。
【你担心我?不是因为我干的事想杀我么?】
我心里一惊,阿乔也许还是阿乔,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露出了杀意,又被他捕捉到。
的确,我在最生气的时候想杀了他。
我与同袍镇守边疆,看着无数大好男儿洒下热血,不过为了一方安宁。
可不料,外敌没有杀死我们,却有无数百姓死于同胞之手。
贪官污吏,奸逆之徒,通通经过他的手,借助权势横行地方。
他的行为,使得我们在边关的努力好像玩笑一样无用。
我们拼死守护的同族纷纷死于内乱,那我们抛下的那些生命算什么呢?
别说他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友,哪怕是我的亲兄弟,我也真的很想在他犯下更大的错误前结束他的罪孽。
“现在不想了。”我抚着他的头发,轻叹道,“就算你犯下了滔天的罪过,我也决定替你担上一半了。我好歹是边疆将领,多年积功,这次要再能铲除奸臣,总有替你求情的资本。”
听完我的话,他突然笑了起来,在我掌心写道:【你说的奸臣里面有没有算上我?】
我看到他写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空出来的一只手狠狠地拧了他的胳膊一把。
“呃……”他吃痛出声,捂住了伤处。
“你……你刚刚?”阿乔他怎么出声了?
阿乔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拉过我的手写道:【我是烧坏耳朵,又不是嗓子。】
“那你,能说话?”我有些惊喜,又有些疑惑。
【不能。】他绷着脸轻轻地写道。
“为什么?”我不解,他明明嗓子没坏。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继续写道:【时隔多年,我忘了怎么说话。】
我眉头紧拧,一脸不信:“乔以言,你这八年的忘性未免太大了些!八年的情分你能忘光,说了十六年的话也能不记得?”
【不是我想忘,而是我真的太久什么也听不到了。】阿乔朝我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指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我不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发了哪些音。我没有诓你。】
一时间,我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纵使千言万语,在他眼里不过无声的口型。
但他看着我唇齿开合时,脑海里真的没有一点我的声音的记忆了么?
“乔以言你聪明绝顶,就算忘了,再寻回也不是那么困难吧?”我强撑起笑容,朝他眨眨眼,“我们回家去,找回你的声音好不好?”
阿乔定定地看着我,眼里划过一丝我不能读懂的黯然。
【我必须留在这里。士为知己者死,我还要报偿齐先生与大皇子的知遇之恩。】
“先生已经死了。而大皇子……他背叛了自己的君父,与奸臣为伍,不容于天地。你又何苦执迷不悟?”我急急地劝道,心里很是上火,阿乔怎么也和那些呆书生一样迂腐?
阿乔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低下头一笔一画地写道:【若二皇子能保得他兄长的平安,我愿意助你们诛除奸相。】
“真的?”我大喜,一时间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容易说服。
他点点头,似是无奈。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此时的种种依然觉得唏嘘。
我自以为八年成长,不复女儿天真,已经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
可是,他竟也完全洞悉,陪着我演足了全套,又在其后反将我一军。
若不是大皇子自毁城墙,那我和他是否真的会落到不死不休的对局?
等我将阿乔的条件告诉何晓美后,何晓美禀告给了二皇子。
之后,我得到了二皇子手书一封,及玉佩为证。
阿乔这才将他的谋划告之于我。
【我已经向大皇子道明你乃二皇子心腹,为策反我而来。我又献计,说先假意为你所劝,再从你口中反套出二皇子的动向。】
【大皇子已经应允。你在我这儿出现也不会为人所疑。】
【否则你以为你这两次来了这么久为何无人前来打扰?你以为我只靠那绳铃唤人?】
【我亦有一策,看他们是否愿意配合,如无意外,可以除去奸相的亲弟。】
“阿乔……我看着你这些主意似乎谋划了很久呢?”
把下人支走,待我入瓮,再假意扭捏等我劝说他。
之后顺水推舟,答应我的邀请,并以二皇子的承诺作保。
他早就看透了大皇子的死局,想要保他一命,却拿足了架子,等着二皇子一方找到我。
二皇子他们现在一定以为是我劝说得力,还平白给我多了件功劳。
殊不知,一切不过是阿乔编好的一出戏。
【从有人去旧日邻居家里打听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找你了。】他被我识破,也不紧张,似乎因为计谋得逞,还有几分得意的样子。
“哦?那你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你一开始和我说了,我难道不会配合你演戏么?”我佯怒道。
他笑笑,在我掌心写道:【八年不见,想看你是否口才渐长。】
“结果如何?”我翘起了嘴角。
【以情动人,不过尔尔。】他摇摇头,原来早看穿了我的刻意为之。
“因为阿乔你太重情。”我低下头叹了口气,而这句话也没有被他‘听’到。
【恩?】他拉了拉我的手,似乎以为我是一时不注意而低头私语。
我抬起头来,发难道:“我是说……我想知道,你唆使嫣蝶把我推出屏风,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险些丢脸又是什么原因?”
他愣住,继而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兴许嫣蝶擅作主张】。
我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去亲自问她。”
说罢,我起身抬脚,作势要去找嫣蝶对质。
这时,阿乔从后面拉住我的手,我转过身去,他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写道:【金戈之舞,气势非凡,动若蛟龙,静如凝渊,久有所闻,不胜往之。】
我抽回手抱在胸前,扬了扬眉,道:“那末将斗胆献丑,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他见状,松了口气,想要拉回我的手写字,我却躲开,温声道:“阿乔,说给我听。”
他顿时面露难色,一脸踟蹰。
我俯下身,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只说与我一人听,今后,你的声音我替你听着。”
阿乔被我看得眼神无处闪躲,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
“……”
说完,他又一脸忐忑,像极了每次大考过后等待发卷。
“阿乔……”我哭笑不得,把他的手一只放到我颈间,一只放到他自己的声带旁,开口道:“你声音太小,再来一次。”
“啊……”
“这样可以。”
“恩……”
“怎么又小了?”
【外面……】
“谁准你写字了,有什么就说给我听。”
“瑶……瑶……”
诚如阿乔所言,他真的已经忘记了大半字句的发音。便是依然记得的,也不再能咬准。
我陪他一下午口干舌燥,最后,他几句简单的话里依然有着浓重的鼻音和变调。
不过,这是只属于我一人的声音和话语,自然由我来评判。
不管比寻常人难听多少,在我耳里只会犹如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