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清宫)》复嫣

21、21

　　八月,选秀。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天空万里无云，数只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天空掠过。明旖乘坐的骡车则从神武门夹道东行而南，出东华门，由崇文门大街北行，经北街市，然后再经地安门来到神武门外，各位秀女从车上下来，在教导嬷嬷的指引下排列成行。这些秀女，自幼养在深闺，平日里出行的机会也仅限于烧香礼佛，一朝进了皇宫，早就兴奋得双眼晶亮，虽极力维持着表面的贤淑恬静，却不时有压低了声音的小小惊叹。明旖看看四周，一片姹紫嫣红，自己一身灰蓝，似有些格格不入。这些花样年华的孩子们，有着小鹿般天真好奇的眼，看着她们，就象看到昨天的自己，是的，昨天。今日的明旖，已是满怀沧桑，恍若再生。

　　德妃和宜妃共同主持此次选秀，明旖毫无悬念的被留了牌子，只是，她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亲自出面，将她要到了慈宁宫。

　　佛台上的观世音菩萨永远慈眉善目的望着世人，嘴角噙着一丝轻笑，可是在笑世人的贪嗔痴怨？空气中的檀香味一成不变，日子就象太后手中的佛珠一样机械的滚动。明旖进宫也有两个多月了，太后也不派她别的事，只是叫她抄写佛经。现在明旖只要闭上眼，《心经》上的字便象流水般在她眼前滑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缍．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要如何，才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太后，大清最尊贵的女人，皇上事母极孝，不论多忙，每日一定会抽时间来陪她说说话。太后喜欢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第二天便会出现在慈宁宫中。可是明旖却发现太后的脸上鲜少笑容。她的大部时间都是在佛前消磨。或者，站在那架绘有草原风光的屏风前怔怔发呆。

　　这位太后，是满蒙政冶联姻的产物。她的丈夫顺冶帝宠爱董萼妃，对她，正眼也不瞧。从十六岁进宫，到六十多岁的垂垂老矣。这深宫埋葬了她的青春，也埋葬了她的欢笑。虽然老来尊荣，于事何补？

　　或者，这就是自己的下场？明旖暗暗心惊，和她一起进宫的秀女，有的，封了嫔妃，有的，被皇上指婚给王公大臣，甚或远嫁异乡。皇上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这就是八旗女子的命运。而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紫禁城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两天，将偌大的御花园生生装扮成玉树琼花的瑶池仙境。听说德妃娘娘患了风寒，太后特命明旖送些补品过去以示慰问。明旖披着免毛出风的昭君套，白雪红衣相互辉映。她刻意踏雪而行，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清晰的足迹。恰似飞鸿雪泥，顷刻泯灭。这人生，如斯短暂，要如何，方不辜负似水华年？

　　远远的，八爷党的一干成员声势浩大在行进过来，老十身形剽悍，宛如压路机一样滚在最前。看到明旖，原本兴高采烈的十爷忽然成了个没嘴葫芦，悄没声息的落到队伍后面，似乎想溜。十四一把拖住他，生拉硬扯的来到近前，老十犹在愁眉苦脸。

　　“给诸位爷请安，爷吉祥！”明旖行了个福礼。八阿哥是一贯的笑若春风“明格格无须多礼。太后身子可好？”

　　明旖欠身道“太后身体安康。”

　　八阿哥笑道“听说自从明格格到了慈宁宫，太后脸上的欢笑都多了不少，真是有劳明格格了。”

　　明旖笑道“八阿哥客气了，明旖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他们说话之时，九阿哥一直冷冷的站在一旁，眼中阴沉沉的不知藏着些什么。老十扭扭捏捏的，低着头，竭力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藏到十四身后，十四一手紧紧拉着老十，站在旁边，留神看明旖神情。

　　寒喧几句，明旖告退。走不多远，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却是老十，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明旖，那天，那天……”

　　明旖笑道“十爷还是去歇息吧，气喘得这么急，怎么说话？”她转身欲走，老十的肥大身躯不知如何的一闪，便挡在她的面前。

　　被她一急，老十说话，倒利落多了“那天我喝醉了，自己也不知做了什么混账事，你如果生气，就打我几下好了。”

　　明旖绕过他，径自前行，“十爷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

　　老十拦住她“你别走，听我说清楚。那天，金殿上皇阿玛把马尔汉家的闺女指给了十三，我和九哥、十四弟心里都不痛快，九哥提议去散散心，我真没想到在那种地方会遇见你，”他顿了顿，嗫嚅道“也幸好我那天去了。”

　　明旖叹了口气，没好气的说“如此说来，我要感谢十爷的救命之恩？”她作势行下礼去，老十吓得连忙闪到一边“你别，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气，十三也来找过我，我生平第一次打架没有还手，我以为已经说清楚了。如果他因为这个缘由不要你，我拼着再挨他几拳，断断不能让你受这委曲。”

　　明旖自嘲的一笑，原来人人都在可怜我吗？她淡淡道“不必了！”

　　她举步欲走，老十却死死挡在路中，明旖几次闪躲都没能过得去，她有些恼火的瞪着老十，老十的脸红得象八月的夕阳，迟疑许久，终是挤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我待你的心却是真的。只要你乐意，我立刻休了兰雅，以正福晋之位待你！”

　　德妃宫中火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明旖在门口脱了昭君套，挑帘进去。德妃歪在榻上，四阿哥在下首坐得远远的。虽是母子谈话，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见她进来，四阿哥似乎无声的松了口气。明旖向德妃行礼，说明来意。德妃满面堆笑，欠身道“多谢皇额娘记挂了，待几日身子好了，即去慈宁宫叩头谢恩。”闲话几句，明旖告辞出来。方走到门口，就听着四阿哥的声音“额娘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身后，他的脚步追了上来，和她并肩而行，两人默默走着，只有脚步跳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轻响。一步一步清晰得似乎踏在心上。

　　他身上有淡淡檀香味飘来，她身上亦然。从上次他送酒醉的她回家后，不知怎的，面对他，总觉多了几分羞涩。不知自己的酒后无状，落在他的眼中，是怎样的情形。谁说的一醉解千愁？醉了之后，连自己的的思想也不能控制，更谈何尊严？有了这次教训，她再不想重蹈覆辙。

　　一路无言，走到拐角处，明旖总算是挤出一句话“四爷，谢谢你上次送我回家。”四阿哥转过头来看她，黑眸幽暗，“希望不再有下次。”

　　明旖诺诺连声。

　　四阿哥定定的看了她半晌，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皇阿玛正挑选宗室之女远嫁蒙古。”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黑眸上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他的目光逼得她下头，只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懂了他的意思，他亦懂了她。四阿哥淡淡一笑，转身离去，他的黑貂披风一路摇曳，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