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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忘忧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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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来到甘泉宫西阙门外时,薄薄的雾霭已经在秀逸的小片竹林中弥漫开来,草地上团簇着盛放着一些开着蓝紫色花的苜蓿草,在风中送来淡淡的清香。夕阳暧昧不明的光线中,随意摆放在道路两侧、稚态可掬的石熊在草丛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甘泉居室令早已率甘泉宫卫士跪伏在宫门前听候圣驾。
“都起来吧。”天子从安车中下来后示意众人起身。
“谢陛下。”甘泉居室令起身之后小心地趋步向前,对天子禀报道,“宫室已准备妥当,请陛下示下是否前往歇息?”
天子笑道:“你且带我们前去甘泉居室,朕还有话要问你。”
“诺。”居室令恭敬地领命,先遣散了部分不当值的甘泉卫士,带了一小队护卫天子左右,一行人径直朝秦宫旧址外围新建的木质建筑走去。
甘泉居室坐落于温泉一侧,是一栋全由木头搭建而成的二层建筑,铺着流水纹的瓦当,在暮色中折射出一些微弱的荧蓝光华。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宽敞高大的房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摆设倒和卫青以建章监身份处理日常事务的那间很是类似,没有多余的装饰,靠墙一整面的大架子上面用骨签分类摆放着各种文书和典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舆地图,画的是甘泉山及秦直道周边全貌,各处道路、关口、建筑、苑囿均有标明。
师兄看起来对这幅图很有兴趣,呆愣愣地站在下方端详了很久。
天子张口道:“居室令可有甘泉宫改建的工程图?速速拿出来供朕一阅。”
“陛下稍候。”居室令回答完,忙走到架子的最左边,踮脚从较上的格子里拿下了一卷丝帛,“陛下这便是甘泉宫的工程图。”
“卫青!”天子斜了眼还沉迷于研究舆地图的卫青,有些不悦地开头道,“替朕将图拿过来。”
“诺。”卫青走过去双手接了这图。
“铺开。”天子又指了指两人之间横着的一张大案几。
卫青将图在案上展开,又伸手去够放于一侧的铜虎镇,刚好天子也伸手去取,两人各执一端,手指触碰间卫青马上将手撤回,待天子慢悠悠地将那方虎镇压在图的一角,方才目不斜视地迅速地将其他三个也压在丝帛各角。
“这可是那怪哉出现之处?”天子用手指点了点丝帛上朱笔绘出的边线。
居室令在场,卫青不便抢先发言,我却不管,直接朗声答道:“正是此处,错不了。”
“这处有旧宫室遗址……”天子和卫青对视一眼,确认后转头询问居室令,“此处秦时有何用途?”
居室令凑过头来,认真端详片刻,然后恍然回答道:“禀陛下,此乃秦时牢狱之地。”
说完脸色便有点惊惶:“难道竟是那污秽之物……”
“无妨,一些怨气罢了。”天子微笑道,“朕的东方先生已经想好了对策。”说完转头喝道:“东方朔何在?”
“臣在此。”东方朔闪身而上。
“解法为何?”
“此虫需要一种酒作为引子,方能解之,此酒名为君莫愁,需要特别配制。”东方朔不紧不慢,徐徐道来,“臣马上回云阳县上准备酿酒器具,酿酒倒是用甘泉宫的泉水即可,只是需要采集一种忘忧花加入泉水酿制,这种花长在甘泉山上,非常不好寻找,陛下不妨派人去甘泉宫外面的小林子先行打探打探。”
天子点头道:“你自去安排酿酒事宜,朕派人去寻那忘忧花,看是你回来得早,还是朕收集得早。”
东方朔退出室内后,天子下了命令:“韩说,你带一队骑郎去多取些甘泉宫外的泉水来。”
“诺。”韩说领命,匆忙离去。
“李青松,你把剩下的骑郎分成几队,趁天还未黑,先到甘泉宫四周树林里打探忘忧花。”
“诺。”李青松也转身走了。
室内顿时只剩下天子、卫青、甘泉居室令和我。
“陛下接下来是要……”居室令小心翼翼地开口。
“先去歇息。”
“夜里可要备下温泉汤沐?”
“给朕准备着吧,劳累了一天了,让大家都放松放松筋骨。”说完天子大步一迈向外走去,嘴里还嚷着,“走喽。”竟是有些轻松雀跃之态。
卫青忙将桌上的工程图重新卷好,询问道:“敢问居室令这图是否按原样放回?”
“就放在原来取下的地方吧。”
“哦。”卫青疾走几步,踮起脚尖将图塞回格子里。
待他走回居室令身边时,那有些年迈的官员借着外面微亮的天光看清他的脸,迟疑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侍中可是姓卫?”
他这一说,我才走出两步,忙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不远处天子也转过身来。
卫青显然也是吃惊,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神,似是要努力回忆起在哪见过居室令这张脸,一时竟忘了回答。
居室令只好再问一句:“侍中可曾来过甘泉宫?”
卫青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回答道:“承居室令垂询,我确实姓卫,这甘泉宫许久之前曾来过一次,原来竟是那时的甘泉居室令。”
“我自先帝时便一直在此任职。”居室令和卫青一问一答,转眼间走到天子跟前,但见居室令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陛下可知我何时见过卫侍中?”
天子沉吟片刻,反问道:“可是朕还是太子之时?”
居室令点头道:“陛下英明,先帝后元二年秋,平阳公主随太后来甘泉宫小住,卫侍中当时年纪尚小……”
天子轻笑出声,目光朝卫青上下打量了数回,道:“便是现在也不大。”
“陛下所言甚是。”居室令只管附和,哪管天子话中的笑意,继续絮叨:“臣还记得平阳公主家的仪仗,高头大马上坐的俱是相貌堂堂的少年,其中这卫侍中嘛,瞧着最为稚气,在一班骑奴中却是相貌最好,因此一眼被一个钳徒看到,上前拦住相面。”
“哦,这朕倒没听过。”天子听得饶有兴味,用手一指卫青,“卫青,那钳徒给你相的什么面相,说来与朕听。”
“相面之言多为虚妄,恐怕有辱陛下圣听,臣还是……”
“卫青!”天子见他推脱,那语尾的声音便凝重起来,“朕叫你说就说,难道还想抗……”
“陛下!”卫青忙拦住他的话头,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臣……那人说……臣是……”
“好了,你给朕住嘴!”天子不耐烦听他半天支吾不出,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将他整个人带了过来,故作不悦地敲了两下他的肩膀,对居室令说,“你当时在场,想必是知道的,快说给朕听,不然朕都要被他给急死了。”
居室令倒是不紧不慢地回答:“禀陛下,钳徒当时给卫侍中看的相是——相貌堂堂,贵不可言,他日必官至封侯。”
卫青脸色微红,小声嘟囔道:“都说了虚妄之言,陛下非要听……”
天子对卫青的嘟囔听而不闻,追问道:“那卫青是怎么回答的?”显然是兴致十足的样子。
“一般人听到命中该为贵人,少不得沾沾自喜,这卫侍中当时年纪轻轻,却说出一番出乎臣等意料的话来。”居室令稍稍回忆了片刻,像是在确信原话的准确度,然后继续,“他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天子眉头微缩,眼底光芒略冷,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目光转向卫青时又转向温和,只轻声问道:“卫青你是这么说的吗?”
卫青点了点头,回道:“臣其实也记不清了,不过既然居室令这么说,臣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没错。”
天子严肃的表情少不得被他一番话说得如同初春破冰的小河,带着如春日暖阳般的和煦笑着问:“那卫青你想不想封侯?”
卫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臣不想那么远的事,能像现在这般为陛下效力,已是当时的臣做梦也不敢妄想之事了。”
“你要是想封侯,朕随时可以给你封侯。”天子咧嘴坏笑。
“陛下!”卫青急了,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天子用手示意不要说话。
“劝谏的话就免了,朕刚才是玩笑的。”天子说到一般敛起戏弄的神色,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凝视着卫青的眼睛说道,“朕知道,男子汉真正的功名,要建立在沙场上。”
卫青亦是庄重地点头。
“朕会给你这个机会,你将来也不可以让朕失望。”
在这庄严肃穆的当口,师兄却嘴角上扬笑了起来:“请陛下放心,卫青从来不会令陛下失望。”
那神情,就和小时候站在村口拍着胸脯向我和二师兄保证“你们放心,我绝对会把东村槐树上的鸟蛋掏下来”那样,豪迈中又透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然后我看到陛下俊美的侧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初升旭日还要耀眼夺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