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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临泾望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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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云阳县去的官道较为平坦,一路偶有颠簸,只有挂在车顶的鸾铃在帘外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师兄睁眼醒来时已近正午,我开的药方早有骑郎快马加鞭赶去抓来,天子亲自伺候他喝下,饶是这样卫青还是睡得香甜不肯起来。
天子见卫青在服用了师父的独门灵药后呼吸平稳了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常,便也不唤他起来,而是分了一小队人马护送安车往官道上行走,大路坦途,倒是不会让熟睡的人惊醒,所以师兄很干脆地一睡到正午,现在这个时辰……恐怕是饿醒的可能性更多。
“这是何处?”卫青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
“云阳县城外十二里。”
卫青迷茫了片刻方才清醒,看到车中待的人是我,不由得有些惊讶:“陛下呢?”
我回答:“陛下担心你的伤势,特地命安车走官道,他早已带了李青松他们,策马往甘泉宫去了。”
“探查之事,怎可劳顿陛下。”
卫青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我扶住按回被褥之中。
“我说你就好好躺着吧,再出点事,师父吓都要被你吓死了。”我笑着骂道,“陛下比你安全多了,中了一箭的是你不是他!”
卫青垂下脑袋,沉默片刻,不出声。
“怎么了?”难道看他吃瘪的样子倒是新奇。
卫青抬头看了看我,还是不说话。
“哑巴了?”我得理不饶人,“果真是你替陛下挡了一箭?”
“你怎么猜出来的?”卫青略为惊讶地问道。
“那是自然。”我很是想当然地将本人推论合盘推出,“要是你和他外出,自己中了一箭,陛下追究你护驾无能还差不多!看陛下那忙前忙后茶饭不思的慌张样子,若不是你替他挡了本该射中他的一箭,他因没有及时发现你中毒内心充满愧疚,又怎会如此?”
卫青避开我真诚的目光,眼神落往绣着繁复花纹的车壁。
顷刻之后,他恢复常态,唤我说:“凤翎,把帘子钩起来罢,我有点闷。”
“哦。”
我将帘子挂在精致的琉璃钩上,凉爽的风从道路远方扑面而来,直至灌满小小的车厢。极目远眺,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黛色的屏障,正是甘泉山,而山脚下的城郭、村落、酒旗也远远地依稀可辨。
“其实你说得没错。”卫青在我身后开口。
我转过头,看到他已经坐了起来,背靠着车壁,锦被还裹在身上,一头乌发尚且披散着,眉间紧锁,表情肃穆,乍看之下竟显出几分单薄落寞。
“我确实是护卫失职,如果能坚持劝阻下去,陛下就不会遭遇那样的危险。”卫青放在锦被下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放松。
“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的。”说完他轻轻一叹,默默眺望着远处的云阳县城。
我也沉默不语,今日的师兄,非常——奇怪。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近了县城,我又重新放下帘子,但城里热闹的人声、鸡犬声早已透过帘子,将那蓬勃的生机递送了进来。
卫青主动问起伤情:“这毒其实并不致命,你不用劳动义父的。”
话题转到师父,车厢里的空气这才活跃了起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是谁成天嚷嚷着要把师父接过来的?”
我想起和师兄重逢那日,酒至微酣,师兄向我诉苦,说是在长安为义父置办了一处宅第,三番五次写信请他过来居住,方便自己照顾左右,可师父就是不答应。
这不,借此次师兄中毒这事,刚好把师父哄骗了下来,真正成人之美一件好事。
卫青笑了笑,不予否认。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毒不致命的?”
我可没告诉任何人,说句犯上的话,看天子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可不常见,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自然不想错过。
“就你这三脚猫医术。”卫青哼了一声,“也就唬弄一下不知情的人,要真是致命毒药,我还有命在这和你说话呢?”
“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对救命恩人说话?”我瞪了他一眼,探头往帘子外面张望,缩回脑袋说道,“陛下安排我们住的驿站到了。”
我轻巧地跳下车,又回过头扶师兄下了地。
随行骑郎中领头的叫做李义,他带我们一路走进驿站,上了二楼,在转角一处僻静的房门口停下,将我们请进房。
“君侯说这间房间靠近后院,比较清静,请卫公在此少歇,他很快便回。”
卫青点点头道:“你不用管我们了,先去照料楼下的兄弟们,让他们也去歇息吧。”
李义和驿站主事低声吩咐了几句,出门时候又高声补充:“君侯说卫公要是饿了,可以先要主事备饭。”
师兄被他这么大声一吼,略微有些尴尬,小声回道:“我等君侯回来再用。”
我暗笑他托大,明明适才进店闻到饭菜香味,脸上早饿得挂不住了,却偏还要等陛下回来。也对,天子不动筷,哪个敢先下嘴?
偏偏主事还不看眼色,显摆似的对卫青夸耀:“小店的招牌菜炮羔羊可是一绝,还有楚国名菜铁扒露鸡也是做得非常地道……”
我看到师兄痛苦地转过头,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之后才开口问道:“为我们安排下的可是驿站里最好的房间?”
主事赔笑道:“就是这间了,您看看,多宽敞,这摆设也是长安城的宫廷款式,住过的客人都说好。”
我左顾右盼,看着红帷幔紫纱帐翠绿的屏风和繁花似锦的床褥,以及琳琅满目的墙上坠饰,不由得干笑两声。
“主事先忙吧,这里我们自己照顾着。”卫青忙不迭地打发了人。
待那喋喋不休的中年男子闭了房门走将出去,卫青方才长吁一口气,趴在打开的窗边,百无聊赖地向楼下的院子张望。
我也很是无聊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把玩着各种小摆设,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师兄,这最好的房间让你给占了,陛下住哪儿去?”
话音刚落,却听到门外有人说道:“我自然也是住在此处。”
紧接着天子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班骑郎都在门外侍立。
见我眼神带有诧异,天子反而笑着反问:“怎么?平阳侯外出,身边怎么能不跟个庶子打理家事?”
我环视四周,房间内室靠墙摆着一张大榻,外室也有一张小榻,便也不作他想。
卫青见天子进房,忙迎了上来,张口欲问,却被天子一个手势制止。
“你要是想问我这番去调查的情况,还是先放放吧。”天子说完凑到近前,促狭地一笑,“我听李义说你没让店家提前备饭,怎么?在等我?”
卫青一低头,回答得恭恭敬敬:“陛下未用膳,臣不敢逾越。”
“少装正经了。”天子扯了他的手臂就往外走,“我不信你就不饿得慌,楼下已经开始布菜了,还不快随我下楼。”
我蹦蹦跳跳随他们下了楼,大厅内几张案几环绕着拼成一圈,李青松韩说他们早已围绕着坐定,天子坐了上手尊位,卫青坐在他旁边,我挨着卫青蹭了个座位。
饭菜陆陆续续上了来,有拌着甜米酒桂花酿的粟米饭,新榨的甘蔗浆,甜米酒,鲜嫩的小鹿肉羹,刚打捞上来的新鲜鲤鱼做的鱼脍,炒兔肉,烤鹌鹑,铁扒露鸡……等到整只香味四溢的炮羔羊摆上桌时,我看师兄的眼睛都比平时亮了几分。
看他那傻样,我又依稀想起还是放羊娃时盯着正在烤肉串的师父流口水的大师兄,正想开口调侃几句,却见天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我忙装作埋头吃饭,却用眼角余光悄悄留意。
果然,天子见大家都忙着埋头和美食奋斗的时候,瞅准时机,果然有所动作。只见他……哎,堂堂天子,居然伸出拿着筷子的手,用筷子飞快地在盯着炮羔羊发呆的卫青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天子出手迅速,似乎除了事先有所留意的我并未有旁人发现,不过——
“哐当——”
我循声望去,却原来是正对着我另一侧案几旁,韩说不小心倾翻了杯盏。
在我记忆中一向以厚脸皮著称的师兄瞬间脸皮涨红,天子倒是以异常正经且苦口婆心的语气自顾自说道:“卫青,你有箭伤,不可喝酒,油腻的肉类也少吃。”
师兄哪敢再多言,只是埋头狠狠地扒拉了两口粟米饭。
天子倒是亲切万分地舀了一勺鹿肉羹给他:“这个做得细软,而且养血,你可以多吃点。”看到卫青还是怨念万分地将眼神频频飘到主菜炮羔羊上,终于不忍心,用小刀亲自切了一块羊腿肉放在他碗内。
“那祭祀可如期进行?”卫青吃完了羊肉,方才心满意足地问道。
“我们找到了秦浪,说是已经杀了几只棕鬣狗依照土法祭祀过了。”天子优雅地夹了一筷子鱼脍,慢慢地回答。
“那虫消失了?”卫青就着鹿肉羹喂了自己一勺粟米饭,含糊不清地问。
“士兵巡逻时发现还在,秦浪他们觉得不是旱魃,又荐我们折返回山下找云阳县县丞来询问,说是此人也曾现场调查过怪虫,说不定是个知情人呢。”天子笑道,“我们本想直接找上门的,可是转眼一想,有人两顿饭没吃了,可不能饿着。”
这话说得……师兄埋头装作没听见,我已经郑重地开始考虑要不要换到另一侧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