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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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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腿切下来呢?可是我忘记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陈靛淡淡的苦笑,眼瞳却晶亮晶亮的起雾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轻轻浅浅的忧伤。
闻言,生华也沉默了,逼走他的记忆,逼断他的双腿,这些不都是她一手的杰作么?好啊,继续啊,现在再逼他变得脆弱,变得伤痕累累,最后折磨他一辈子,也……折磨自己一辈子。满意了?高兴了?知足了?每一次对他的伤害都是在玩回旋标,他悲哀的眼神狠狠甩在自己脸上,甩得她疼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那种感觉么?”陈靛涩涩的问,“那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有一天你从昏迷中醒来,记忆空空如也,于是你想下地透透风,可是你却感觉不到你的双腿,你很奇怪,下意识的拽起被子,发现被子底下空空的,像一团虚无的空气。你已经感觉到不安了,可是你不相信,说不定你不小心把它们放到了别处,所以你还是小心翼翼的把被子越拉越高,直到……直到你看见白色的纱布里包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它慢慢渗出鲜红的血来,而再往上……已经是你的大腿了。你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你在想这怎么可能?你疯了一样的把被子扔在地上,然后就发现自己变短了,因为你的膝盖以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反复的在膝盖那里摸索,你安慰自己你的双腿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它们玩够了就回来。就在这时,房间门开了,你的母亲悲伤的望着你,她的身后,沉默的父亲推进来一只轮椅……”讲到这里,陈靛浑身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持,“接下来的几天,你不停在回忆失去双腿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除了一些简单的记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变得越来越悲哀,越来越绝望。你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就好像你什么都没做就一下子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看着你身边健全的人们你就觉得命运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不经过你的同意就不闻不问的砍下你的双腿,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你无可奈何,双腿已经永远的离你而去,从此以后站立对于你来说就是奢望。你好无辜,看着命运的冷笑你觉得自己被陷害了,被当作傀儡一样玩弄了,你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不要再说了!”生华忽然截口打断陈靛,双肩颤抖得如同深秋的蝉,奄奄一息。泪水忍无可忍的夺眶而出,把她的脸颊灼烧得像要裂开一样的疼。她抱着陈靛那两条已经断掉的腿,无望的闭上了眼睛:“不要再说了……”
陈靛感受着生华的泪水涩涩的渗进伤口里,刺痛的感觉很明显,但是并不足以让他感觉到疼痛。他机械的再一次咬住了下唇,齿尖又一次插进伤口里,有血丝溢了出来,铁锈一样的味道漫溢了整个口腔,可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没有开灯的病房里弥漫着浅浅的伤痛,陈靛沉默着,而生华的哭泣从来都是安静的。街灯透过窗子映射进来,灯光像水一样狼狈的流了一地,但黑暗如墨,肃穆的干涸在房间的四壁,忽然有种覆水难收的怅惘。
沉默太安静了,所以好像是要玷污了这场安静一般,病房外的医院廊道突兀的传来一声尖叫,就好像是千年岑寂的下水管道里突然从上游滋生的电磁波在呼吸的瞬息就穿透并荡平了整个管子,如同断臂的人空空的袖管一样来不及回神——
——“医生——医生——!”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声嘶力竭的尖叫,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呼唤,当一个人在企图医生帮助的时候,他是希望避开痛苦避开死亡的,因此反过来说,他就是在呼唤活着呼唤幸福。而这个女人的尖叫,说明了她的亲人正在濒临死亡。
人的大脑都要经过这样一系列的道德性的判断才能做出反应,而尖叫停止时的那一秒寂静,正是人们做出判断的过程,于是,在下一秒的下一秒,整个医院廊道就在瞬间变得嘈杂了——冲在最前头的当然是主治医生,尾随其后的还有专家组的成员以及值班的几个护士,他们的白色大褂迎风荡起,像飘零的白色蝴蝶一样凄迷。跟过去的几个还有的是夜间陪护病人的其他病人家属,有的满眼关心,有的倚在门边一脸的无所谓,只是因为无聊才来凑凑热闹,更有的只是去打水,漠不关心的往人群里瞅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还有的慢慢悠悠的踱过去,在他们看来,这比蹲在医院大门外抽烟有趣多了。更多更多的人只是打开自己病房的小小的门缝,默不作声的瞄着这一切。他们的表情在寂寂的秋夜被上帝当作了可笑的抽象画,笑得上帝把眼泪都挤出来了。
短短半分钟过去,走廊里又沉寂了下来,人们都在凝神的等待着一场判决,走掉或留下的一种抉择。而适才的骚动忽然好像是就位的过程,很理所当然地把医生变成了法官,而把医院当成了法院,不同的是前者靠奇迹,后者靠法律。
寂灭都是要以惊天动地来收场的,于是十分钟后的骚乱也是必然的。妇女的长啸首先冲破了长夜,然后是围观者的惋惜和慨叹。只是医院那苍白的墙壁比阴森更阴森了,它们看惯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因为耳濡目染而变得冷血无情。医院像个大大的坟场,庄严冷酷的白色建筑物上轻幽幽的漂浮着透明的灵魂,它们是那么旖旎,深深吸引着凡间的人,希望早早脱离□□的桎梏,到天堂去相亲相爱。
主治医生很抱歉的摇摇头,然后带领大批人马离开了病房,只留下几个护士处理后事。病人亲属哭得撕心裂肺,尤以那个妇女的哭声惊撼,仿佛有什么轰然坍塌了。病房外太嘈杂了,人群琐碎的脚步和小声的交谈让整个楼层都骚动了,声音熙熙攘攘的一片一片,仿佛出现了幻听,模模糊糊的急速流转,像子弹一样射穿太阳穴,有什么稍纵即逝了。
病房外是一个世界,病房内又是一个世界。有时候这个空间太神奇,只是一道门,就隔绝了世态炎凉。生华这样想,这个世界的悲哀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这个世界已经承载不下,像煮沸的水,快溢了,溢了好,溢了好啊。就如同她的眼泪,溢得已经止不住了。
“生华……”
生华听到陈靛唤自己的名字,还是独一无二的好听。只是这一次,随着呼唤而来的还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温柔的抹掉了她的眼泪,然后环住她的腰把她揽到了他的身边。生华很听话,动作温顺的伏在他的上身,感受他强健的身体中由内而外的明显的矫健的男性气息,和着好闻的青草的气味,让她真的着迷。她沦陷在他深蓝的眼眸中,谜一样的温柔海洋,那是她一直深爱的海域,直到现在,依然如故。
“生华……”陈靛捧着生华的姣颜,对她笑了,笑靥如梦。
“我们彼此珍惜吧……
“我们彼此珍惜吧。
“生命太无常了,它在飞速旋转的时间里带走了我们身边太多的人,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跳出了我们的目光,于是更多的寂寞注入了我们的漂流瓶。生华,这一刻,我不想让你变成我的寂寞,我们彼此珍惜,好么?”
陈靛的笑容在生华的眼底开成了一朵花,月白色的花朵在寂寞的长夜融进了她的生命,她好像越来越爱他了,深爱得似乎要把他的生命深深的摁进自己的灵魂,才好填补空虚五年的心。
陈靛房间里那盆生华抱过去的还是花骨朵的百合在这一夜悄无声息的开了,花瓣舒展开,卷曲成悠长的弧度,在月下,舒然,自舞。
生华呼吸着陈靛的呼吸,温热的气体氤氲了对方的眼睛。
“……好……”
“我们彼此珍惜吧。”
*** *** ***
差不多凌晨两三点光景,医院平静了喧嚣,似乎都能嗅到打鼾的味道,这的确是一个应该疲惫的时候。
陈靛安静的平躺在病床上,目光淡定地看着伏在自己胸前的已经熟睡的生华,无眠。
他在考虑现在到底合不合适出院。按常理来说,以他目前的状况是绝对不能停止观察的,他脆弱的胃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出血,但如果今晚不出院,生华的精力和时间都会浪费在这里,若没有记错,她明早还有一次月考,太紧张会影响正常水平的发挥,提早回家的话,就可以恢复她的正常作息。这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她,温柔一直从唇角延伸到眼底,深刻的男性轮廓,棱角分明,深邃无测。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真的英俊到怦然心动。
仿佛想到什么,他环住她的身体,手臂施力,撑着床面把自己的身子侧了过来,而生华仍在睡眠却已枕在陈靛适才的枕头上,这样,陈靛的一举一动就不会影响到她了。陈靛坐起身,回首看着呼吸均匀睡姿舒缓的生华,安心地笑了笑,翻身撑着手臂把自己放到了地上。
他用身下空空的裤管绑住两条断肢,这样用手臂行进起来就会方便很多。以前在英国的家里,半夜醒来想去复健室活动活动僵硬的背脊时他总是懒得用轮椅,就这样把自己挪过去,反而觉得自由很多。
他向衣架挪去,那里有他的礼服外套。他取下外套,从内兜掏出一只蓝色的盒子,盒子大概两寸见方,圆形的小弧度边角,外面是一层薄薄的蓝丝绒,是经典雅致的设计。
陈靛抿了抿唇角,把礼服重新挂上衣架,手心里握着盒子,向床边挪去。
那一夜忽然变得很静,仿佛连秋夜的清寒都噤了声,私语着这个挺拔的男人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的背影倒映在窗子上,身体倔强的挺得笔直,却还是那样有些艰难的行进着,似乎他要奔赴的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情。
陈靛来到床边,借着床沿与柜子的夹角把自己撑到床上,动作轻轻的躺到生华身边,生怕吵到睡梦中的生华。他取来一只软枕垫在身后,这样他就可以面朝她侧过身来而不摔倒,随即拿出那只蓝色的盒子,在睡得很沉很沉的夜里,把它悄悄的打开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那样舒服的弧度,冰凉的白金好像可以如水一般流淌,慢慢的生长成一个十字。陈靛抚摸着一尘不染的“十年”,又看看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纯然女子,惊讶的发现,她们是那样般配,好像彼此是因为对方而存在似的,一样的让他如此心安。中央是一块狭长的钻石,竟然发出奇异的靛蓝色,如同内在潜在的张力,让那蓝色熠熠生辉,蓬勃欲出。那真的是奇妙的色彩,那代表着生生世世的珍爱。
陈靛从靛蓝色的丝绒里取出“十年”,然后把盒子放在枕边,一手捻着戒指,一手小心翼翼的掬起生华的一只柔荑,很小心很小心地把美丽的指环戴在面前这个美好的女子的无名指上,深刻的唇线温柔成好看的弧度,这样自然的心跳起来,却是无比熟悉的感觉。
上帝作证,他的目光是这样的虔诚。好像不明所以的孩子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一样,幼小的心灵被圣洁所主宰,是那样那样的期待上帝赐予的幸福。而他,也多么希望幸福的曙光可以眷顾他啊。曾几何时,他已如此爱上了她呢?
就好像连时间都屏息了呢,紧张的看着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因为喜悦而柔和的侧脸温柔的都要融化了悲伤,那一瞬间的空气都是美丽的,充斥了太过幸福的刹那所以甜美的要滴出泪来。
陈靛怜爱地拨开生华垂到额头的一片刘海,然后把身体探了过去,悄悄——悄悄的——在她的眉心——
——吻下去——
——深深地吻下去——
——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随着那一吻的落下而注入她的灵魂——
——彼此融化,彼此胶着——
星星静悄悄的躺在天幕上。
月亮弯成一弯好看的弧度。
后院的菊花开好了。
山上的枫叶在自由的招摇。
草场上荒草连天。
只是……
只是……窗纱也就掀了那么一角。
可是……那个英俊的男人吻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却好像纯洁的可以拧出透明的汁液一样。
他是真的吻了她啊。
陈靛是真的吻了生华。
天为证,地为据。
天荒地老,生生世世。
……小小的香芬在空气中爆破,香气变得浓郁而深远……
因为紧张而变得乱七八糟的呼吸,因为小小的窃喜而不知所措的唇瓣。
好香……好香……
……如花的香气……如芍药一般芬芳……舒缓的流淌着温暖……如旧……的味道……
就是它,就是这种味道。在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疼痛而死掉的时候那挚爱的香气拥抱了他,紧紧地把他偎在自己的怀中,那是一生一世愿意用生命去守候的珍爱。他忽然好想把这种香气从毛孔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因为太爱了,所以就特别想要,没有理智的占有欲快要冲垮他的底线,这香气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拥有……只有他一个人……
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多的这个小小的空间快要承载不了,多的快要爆炸了。幸福的香气肆虐了整个病房,肆虐了整个楼层。所有闻到幸福香气的人……都会幸福……
陈靛大而温暖的手掌里握着生华素白的小手,嘴唇却还停留在生华的眉心,似乎是要将这一吻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灵魂里,才好感觉到自己有多么爱她。而生华一只在沉沉的睡,沉沉……的睡,好像会和睡美人一样,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
陈靛看着怀里自己爱着的女人,决定,今晚就出院,自己的胃可以明早再来做检查。因为……他想要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