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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魂兮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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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星系。
施楠始终没有醒来。她当然没有消失,所有的生命指征一切正常,呼吸,心跳,神经,所有的。除了脑电波和生命磁场。
施楠的脑电波和生命磁场消失了。
这个结果一出来,所有人都相顾失色,联邦法律规定,没有了生命磁场的人可以被宣布死亡。网络社会里有的是没有身体而只有生命磁场的维生虫,即使是历史上的那些植物人,也有微弱的脑电波和或强或弱的生命磁场。生命磁场理论是近代灵魂工程学最基本的研究,它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的灵魂相关,没有生命磁场,就是通俗说法中的灵魂离开身体。至于灵魂去了哪里,人们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终极的地方。
没人相信施楠的死亡,显然这一切与那个所谓的人世间有莫大关系。
磁矢量分析终端上清楚地记录了施楠生命磁场消失的过程:施楠一进入房间,生命磁场便被锁定。在随后的十几分钟内,磁场一直都很正常,连波动都很少,说明施楠对人世间并不恐惧。然后在转瞬之间,从记录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在师鹤的叮嘱之后,突如其来地,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不可计数的磁场如磁暴一般迸发出来,磁矢量分析终端的记录空间爆满,维生仪主系统瞬间崩溃。等再换上新的记忆脑,一切变故都消失了。所有纷乱的生命磁场,连同施楠的,全都再寻不到。反而是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心绪不宁,生命磁场一片紊乱。
庄正道夫妇闻讯赶来,在人世间的施楠如在甜美的梦中,唇边还带着一丝笑容,却纹丝不动。不但没有身体的动作,更可怕的是没有思维,没有灵魂。几天下来如月已憔悴不堪,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庄正道,后者紧握着施楠的手皱眉不语。
良久,庄正道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正迎上如月的满眼忧色。
“不要担心。施楠应该没有事。”庄正道沉吟片刻后说,“如果用纯科学的方法来判断,施楠留在这里的的确只有一个躯壳,但这正是不合理的地方。人死后,其生命磁场绝对不会马上消失,起码要好几个小时,甚至数天,之前也不可能一点波动都没,哪怕是横祸中立刻死亡的人。所以,施楠的状态一定是由那个所谓的人世间造成。”
庄正道的声音里带点少有的迷惑,“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脑电波完全消失之后,施楠还会有脑干反射,会有心跳,有自主呼吸,所有的生理机能也都能正常运转?这在现代医学上是不成立的,除非,”他苦笑着,“是在我们的《南华经》里。”
“这也罢了,更古怪的是,施楠的身体里似乎有好几股力量,有一种极强,压制着所有别的力量不能动弹。有点像施楠自己说的那种功夫,但更像是走火入魔。”
庄正道顿了顿,“我不相信虚拟游戏会这样,这样的话,联邦早就大乱了。”
师鹤摇摇头,“父亲,人世间肯定不是虚拟游戏。虚网游戏中玩家的生命磁场和脑电波都不会消失,晶片不过是在虚网和人体之间作为介质,通过交互把游戏的设定转换成人脑里的虚拟现实。而小妹进入的人世间,肯定与灵魂有关。父亲,如今之计,也只能与那个轩辕公司联系了。”
庄正道望向窗外,在蝶梦恒星彩光照耀下的大海如昔,一点也没有末日将至的感觉。
“也好。不用找那个虚网公司,你直接和轩辕家族联系吧。大难临头不见得一定要各自纷飞。除了施楠这件事情,我们华族的几个大家族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
人世间里。
若水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
除了一息尚存的若水,尹氏全族俱亡。五天前,厉龙在竹林边发现了昏睡不醒的毛毛球。它比若水稍好一点,至少还能睁开眼睛,用奇怪的眼神望望厉龙。似乎有些感激,又好像是放下心来,它长长地出了口气,再沉沉睡去。
若水始终没有醒,奇怪的是,能把山峰都夷为平地的金乌居然没有把若水像尹端那样烧成灰烬,而且不知所终。之后整个若水便如太阳一般灼热,除了不会发光。热气如融化的火岩,在若水体内和体表涌动。
那是厉龙相当熟悉的炽热,因为他和青泠曾与这炽热以命相拼。而事实上,结果证明谁也奈何不了谁。在青泠悟通了升华之后,金乌们再休想将他围得滴水不漏。同样,青泠也奈何不了金乌,他曾拼尽全力,想拦住冲向尹端和若水的那点金光,但加上厉龙也依然徒劳。
厉龙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一对一,他也打不过那金乌。哪怕是青泠,他的水幕被金乌击碎之后,便再没化为人形。厉龙和青泠相处已有无尽的岁月,从未见过他元气大伤至此。
厉龙大部分的时候都守着若水,因为青泠那里他一点都帮不上忙。其实对若水也是一样。想来,金乌当已进入若水体内。如果青泠在的话,因为有寒潭的冰寒之气,青泠应该能看得出若水体内的经脉情况,但若水的寒珠已全被炽热逼到了膻中穴里,全身如将融化一般的滚烫,膻中一处却如万年寒冰,她的冰寒之气根本就动不了分毫。
“这小丫头以后有得苦头吃了。”厉龙自言自语道。这种极寒极热的体质几乎完全无法调和,结果就是失去一切能力,也许连普通人都不如。
几天后。
青泠一身素衫,颀长的身影立在村后已有多时。他远远地望着若水在山下一座新坟前垂泪,那女子脸色苍白,身形单薄,望之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从醒来之后便不吃不喝,既不认得青泠,也不认得厉龙,成天只是抱着毛毛球在尹端夫妇的坟前哭泣。
厉龙出现在他身边,“她还是不认得你?”
青泠微微颔首,“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若水,我想,应该是真正的水儿。”
那女子永远含泪的眼睛,清澈,纯净。如果说她是一条盛满了哀伤和绝望的小溪,清可见底,那么之前的那个若水就如寒潭一般深邃,同样清澈,却深不可测。若水似乎把所有的心情都埋到了心底,青泠只在她那个古怪的蜃梦里见过她的泪光,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流露。更令青泠迷惑的是在光网里若水的那些话,“升华”?一个村女怎么会对水有如此深刻的认识?那种心灵的轻触让青泠此刻仍有些心神恍忽,青泠看不透她,她似乎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而那个若水到哪里去了?金乌扑向若水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水日渐憔悴,整个人如躯壳一般,父母的去世塌了她的天地。她无法理解自己的长大,更无法接受整个小村的毁灭。从被送上山后的沉睡到母亲被杀时的醒来之间,是可怕的梦境。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自己的头顶出现,电闪雷鸣,鬼哭狼嚎。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和场景相继出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什么都是怪怪的,自己却又似乎身处其中。她满心恐惧,她挣扎,躲避,而那些梦境如附骨之蛆,扔不掉也逃不开。更可怕的是,从梦里醒来之后,面对的竟是父母的相继惨死和浑身如焚的炽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像父亲一样被焚为灰烬,她只知道,很快,她就可以再见到父母了。
青泠静静地凝视榻上的若水,她的脸色比厉龙的长衫还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不时微微地颤动一下,纤弱,无助,了无生气。几乎可以看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逝,越来越接近某个尽头。青泠诧异地发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怪感觉,正一点点地把他包围起来,如那张曾几乎令他绝望的光网。
青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若水的脸庞,这张脸在寒潭边曾羞得红如彩霞,也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保护我啊,我什么都不会,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这种感觉就叫做心痛吗?或者,叫做寂寞?就如那次厉龙遍体鳞伤地被方士杀回寒潭时他的感受。他相信,如果山上那个若水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选择把自己杀死,那双又黑又大的眼里满是智慧,似乎沉淀了长长的岁月。
就这么看着这个女子死去吗?青泠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好想。若水的呼吸越来越费力,身体里四处涌动的炽热也似乎开始变凉,那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吧?
青泠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地握住若水的手,“醒醒吧,若水!”他大喊,“他们死了,但仇人还在啊,你不要报仇吗?你死了,尹家就彻底完了,再没有希望,你的先祖将因你而蒙羞!‘静心’还传不传了?《关尹子》怎么办?祖师老子交给先祖的《道德经》补遗篇怎么办?尹氏的后人必须完成先祖的遗训!若水!若水!”青泠开始变得怒气冲冲,“你不要做个不孝的尹氏后人!”
若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水儿的意识已经渐渐淡去。难道尹家就这样彻底完了,静心怎么办?《关尹子》怎么办?《道德经》补遗篇呢?尹喜的遗训呢?青泠不知道面前这个若水是否还能记起《关尹子》和尹端当时叙述的一切,毕竟,这些是山上那个若水的记忆,不是水儿的。突然之间青泠心中一动,下一刻,若水已置身尹端书房外的池塘之中,而塘水竟变得冰冷刺骨,如山上寒瀑下的深潭。
若水半沉半浮,身上涌动的炽热本已开始变凉,被冰冷的塘水一激,此刻又熊熊燃烧起来,飞快地在周身各处游走。这熟悉的感觉就像一把钥匙,在若水识海的某个角落里唤醒了什么。
好舒服啊,像是泡在温泉之中,又像是在爱人怀抱里。
但那炽热竟越来越烈,如数只不羁的火鸟在体内疯狂地飞舞。那已不再是炽热的融流了,而是火山爆发,能把整个人和整个心灵都焚成灰烬。若水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动弹不得。
在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了一点痛苦,越来越重,若水黛眉紧蹙,一丝血痕从她唇边溢了出来,溶入水中。
这是在哪里?是回到青泠的寒潭了吗?还是在红儿的洞里?
若水慢慢地忆起前事,青泠怎么样了?厉龙呢?尹端和水儿娘呢?
她睁开眼睛,这是上一次醒来时的池塘,秋日的夕阳从水面照射下来,整个池塘如一块晶莹的美玉。如果没有焚体的炽热,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应该在水边濯足浅歌的。
若水试着想把那些乱窜的热流归入火精珠流注的足阳明经,却惊讶地发现火精珠被古盒收走后,足阳明经上满是厚土的力量,再试一下冰寒之气流注的足太阳脾经,冰寒之气被炽热死死地逼在膻中无法动弹,而足太阴里竟也全是厚土!
无暇细想,若水飞快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自己知道的经脉。突然若有所悟,足阳明和足太阳都是五行属土的啊!难怪冰火流失之后,厚土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这两条经脉。那么,五脏六腑里属火的是什么?似乎是心脏和小肠,它们的经脉在哪里?若水记不起来了。
那就赌一回吧,若水努力地用意志锁定那些炽流,把它们向左胸处引去,心中顿时一阵烦躁。热流在左胸处汇成了一团火焰,越来越多,越积越烈,终于,一线火流从左胸冲向肺部,经腋下沿左上臂内侧后缘,循行而下,再由左手掌心直到小指末端。
若水只觉得左手在水中燃烧起来。这是一种更深的折磨,整条经脉如烧红的铁线一般穿在体内,她能清晰感觉到肌肉、血管、神经、络脉……在炽热中无可躲避地被灼烧。人体的昏迷是一种自我保护,若水知道自己应该晕过去了,晕过去就能逃开这可怕的折磨,可她却咬着牙硬撑。她知道,一旦失去意识,那些热流又将遍布全身,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在水中燃烧的左手蓦地一凉,一股热线从刚才的小指尖经手背向上,循上臂外侧后绕行肩胛部,至后颈的大椎穴,再次下行,最后到腹部方止。右侧也是一样,热流由心脏经掌心到右手小指,再从手背上行至后颈大椎穴,最后下行于腹部,与左侧相接。这恐怕就是手太阳小肠经了,若水如释重负。
更有意思是,原先冰寒之气流动的足太阴脾经是一直上行到舌下的,现在厚土却在上行时分出一支,穿过横膈,流注于心中。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厚土到达心区就消隐无踪,而火线则正好从心内出发,向小指循行而去。又是一个新的循环,火与土生生不息,若水已是欲罢不能,沉入无穷尽的流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