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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一章 媚眼如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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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满水面的秋叶渐渐沉入池底,拂过竹林的金风转寒,卷起漫天飞雪。待得雪化之后,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
“桃花罢了羞,
杜鹃插头,
轻挽袖,把莲舟。
画眉的那个人儿啊,
他怎么不回头……”
歌声从江中竹排传来,一名白衣男子正击节而歌。他身旁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狸猫。也许是因为怕水,那狸猫的毛根根竖起,坐立不安。竹排前面还立着另一名男子,身材挺拔,笑而不语。江上还有几张排,满是货物,排上人也笑着,指指点点。
“厉龙,这不是男人唱的歌,”若水笑道。
厉龙一本正经地叹道,“唉呀,那个人儿啊,他还是不回头。”
“卜”的一声,青泠回身迎面给了他一拳,厉龙两手拦住,嬉皮笑脸地说,“打龙不打脸!不然,多少吴越女子会伤心哦。”
若水笑看两人打来闹去,“你们俩怎么老是这么打打闹闹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唉,冤家啊,才爱他年少,他便逞尽风流。唉呀呀,羞啊,羞也不羞?”厉龙左躲右闪,还在那里胡诌。也不知道厉龙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乡俚小调,听上去还不是古蜀音,若水猜那恐怕是江南小调,吴侬软语,情意绵绵。青泠郁闷至极,在这江上他又不便象在寒潭那里把厉龙冰封了事。似乎是看出了青泠的心思,厉龙更加得意忘形,在那里挤眉弄眼,青泠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下江去,厉龙出其不意,竟然咕嘟喝了一口水!
若水和青泠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若水苍白的脸上现出两团淡淡的红晕,春光中明媚无限。
青泠看得呆了,这小女子整个秋天一直在他的池塘里,全靠冰寒的潭水压制她体内的炽热。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若水才能出潭,虽然可不再受火焚之苦,却彻底失去了所有的防身能力。寒珠还被困在膻中穴,热流大行其道,幸而有厚土居中调和,若水才能离开青泠而独自行动。
青泠至今还不太明白何金乌没有把若水焚为灰烬,也许与她失去了火精珠有关,所以若水遇火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沿原先的经脉把火引入,尽力疏导。另外,青泠隐隐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金乌,土属性太强了。青泠根本不怕火,但这金乌的土属性远强于其火属性,才能把青泠困了那么久。
若水居然认得三足金乌,这让青泠相当吃惊,而那古盒上的树,若水是认错了,那不是扶桑,应该是若木。青泠经历过漫长的岁月,虽然不见得会比红儿更长,但在他初有意识时,天地之间还有建木的遗迹,而若木在建木之西,是金乌们日落后栖息之地。金乌被后羿一一射下后,若木也渐渐湮灭。不知后世何人制了这样一只古盒,木生火,大约是从已被射下的金乌里保存了点什么。
厉龙一个鲤鱼翻身,径从水里跃上竹排,搏得近旁几张排上一片叫好声,若水笑意盈盈,还在打趣。青泠有些迷惑,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那女子怎能如此淡定?对尹端和水儿娘的死,她并不像水儿那样心伤若死,但青泠却能感到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挣扎。失去了火精珠,又被金乌的炽热所侵,她连普通女子的体力都不如,却毅然决然地离开家。若水给青泠的感觉从一开始便是这人生的过客,比青泠还要超脱,而现在,她开始入戏了。
若水知道青泠在望着她,她也知道自己对青泠来说是一个谜,青泠又何尝不是?若水依然看不透青泠,但她不想问,似乎害怕一张口便会失去什么。只是,她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那个没心没肺的厉龙又开始唱歌了,这回是一曲古调:
“春寂寂兮,晚晴;
日忽忽兮,将暮;
路漫漫兮,修远;
物欣欣自私兮,江自流!”
古调苍凉。厉龙有把好嗓子,若水暗自寻思,唱什么像什么。俚歌里那江南女子痴心一片,而这古调当是渔子所歌吧?
曲调再转悲壮,厉龙放声高歌,
“白马啸兮,西风扬
鼓声起兮,战伐张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烟处处兮,不望归乡!”
厉龙的歌勾起若水的心事,心中开始隐隐作疼。不望归乡,是啊,刚找到家却回不去了。从蝶梦星系来到人世间,惨剧和震惊一环接一环接踵而至,等若水想起与师鹤的十分钟之约时,已身处青泠的池塘,强忍金乌肆虐。
落日西沉,江面上金光闪烁。若水极目远望,思绪飘摇如风。
当日在池塘里,那焚身的火和深入骨髓的痛,让若水此刻想来仍然后怕,如一场没完没了的梦魇。若水最后差点就放弃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若水最后终于放弃了。她在识海里呼唤黑晶石,想回到蝶梦星系,但是,黑晶石却唤不出来了,若水绝望地发现,当她用意识锁定炽流的同时,炽流也牢牢锁死了她的意识。
不管人世间是什么,若水只能选择留下。如果这真的是一个设计好的游戏,那接下去应该是往哪里走?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一是报仇,二是寻找补遗篇。若水在那个漫长的冬日里,一点点地回忆经历的一切,反复推敲,却仍然找不到线索。黑衣人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如此严密的组织,只会是在大的王朝。
若水决定先去蜀都。
青泠坦言以她现在的情形,根本不需要黑衣人动手。青泠去,厉龙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便结筏顺江而下,饱览满江秀色,两岸春光。
入夜,竹排在一个江边小镇靠岸。
若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有一条街,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吊脚楼沿江岸走势一字排开。这些吊脚楼从江上看去是两层,从街上看却是一层。下层是长达数米的木柱,深扎在江边泥中。人住在上层,涨水时直凌水面,舟排几乎便在窗下掠过,水落时又如鸟瞰,下层的木柱便如鹭鸶的两条长腿。此时正是掌灯时分,楼里灯烛齐明,笑骂声不绝。
春暖花开后,正是山里的木材、山货等的放排时节,趁着初夏的第一拔洪水还未到来,赶紧把一冬的活都运下去。这也开始了这江边小镇的黄金时节,四面的山民此时都汇聚于此,和水上人互通有无。吊脚楼上家家开门,户户卖酒,即是酒家又是客栈。就是那些惯在排上生活的水手,也禁不住酒香扑鼻的诱惑,入夜泊排后便径到常年的熟悉人家打扰,三两情事在这艳春时节,自然也是平常。颇有些情愫的,更如晾了一冬的干柴,一点便着。
幸亏山民夜深自归,水手不是回排便是在相好的家中歇息,青泠三人终于找到了宿处。只是这时代的人们似乎没有客栈的概念,因为有女客,这还是那标致老板娘的房间,否则便得像前面酒家里的众人一般,边酒边歌,旁边一人已鼾声如雷。
若水倚窗而立,明月当空,江如水银。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厉龙的酒歌,那标致的老板娘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正在和他赌酒,赢的唱歌,输的喝酒。老板娘的嗓子清中带点沙音,歌子唱来或豪放或婉转,听得若水心醉神迷,难怪厉龙能知道那么多歌。这江上女子,嬉笑怒骂,毫不扭捏,一个比一个泼辣风流,可惜遇到一个喝酒如喝水的厉龙,龙怎么会怕喝水呢?若水抿嘴轻笑。
青泠没有和厉龙在一起,他坐在房内一张小小的几旁。几上一灯如豆,几碗糙米饭,一壶家酿酒,腊肉香肠,还有一陶盆江水煮鱼,放了很多的辣子。
若水只吃了一口鱼便面红如火,差点又把金乌招惹出来。但那壶家酿米酒倒很是甜美,绵软清淡,壶里除了酒还有用来酿酒的软软米粒,像粥多过像酒。见青泠漫不经心,那小丫头悄悄把整壶酒偷走,站到窗前独酌。
明月渐高,从窗口照进木屋,若水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偷偷拿走的酒壶,一口接一口地喝个不停。也许是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门外老板娘爽朗的笑声让她迷醉,这丫头开始时还用一小小酒杯,后来便直接对着壶口喝了起来,还低低地唱着什么。
青泠凝神细听,只听那丫头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把空空的酒壶往江里一扔,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暂将月伴影,行乐需及春!”
那双酒意盎然的大眼睛扫过正襟危坐的青泠,玉人浅笑,只是不知为何,青泠总觉得在她眼底深处,有种不可开释的痛楚。
若水越舞越急,最后竟一跃而起,从空中堪堪摔落。那酒虽然甜美,后劲还真是不小,若水已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更忘记了她此刻的体力比常人还不如。青泠赶紧上前接住,若水低笑,反臂搂住青泠靠在他胸前,她用那双迷茫的眼睛望定青泠,轻轻地问道,“你是谁?”
“青泠。”
“青泠是谁?”
“……”青泠无言以对。
若水笑了,笑容寥落,“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无须讶异,也不必惊喜,转瞬间失去了踪影……”
若水的眼神渐渐涣散,酒意漾开,她喃喃念道,“云啊,我是一片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青泠有些痴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回乡……”
若水把头埋到青泠怀中,沉沉睡去。
青泠怀拥玉人,若水靠在他胸前,呵气如兰,眼角竟有一滴晶莹的珠泪。青泠茫然低头,轻轻吻去那滴泪,胸中有什么东西却像是快爆发了一般,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漫延,他很想紧紧搂住这小小女子,却为此想法所震惊。他急急地把若水放到榻上,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厉龙很得意。
那标致的老板娘已不胜酒力,媚眼如丝,半靠在他身上,还在斟酒。几个排上的水手对厉龙日里显出的那一手水中功夫颇为叹服,何况他的歌子既多,人又豪气,最重要的是,喝酒如水。这一坛子土酒下去,厉龙的脸都不红。
“兄弟去哪里啊?不如到我排上来,咱哥几个到成都去,等把这批漆忙过了,找个地儿好好乐呵乐呵?”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穿着像是商贾者道。
“七叔,你老眼昏花了,日里你没看见这位大哥带着嫂子呢?”
“那女子不妖,哪有我们老板娘风流!对吧,老板娘?”
厉龙哈哈大笑,“喝酒!喝酒!”
老板娘借点酒力,不依不饶,“唷,大哥带着女人还来和我们浑闹呢,欺负我们水上女子不是?得罚酒一杯。”
厉龙眯着眼睛在老板娘身上上下打量,看得她脸现彤云,“朋友妻,不可戏。哪有老板娘这般合我心意?罚得没理嘛,不通,不通,我看是老板娘自己想喝酒吧?”
老板娘酒意已重,再自干一杯,腻声笑道,“既然如此,明月良宵,大哥的排在哪里?”厉龙兴致勃勃地回答,“还是到老板娘闺房去的好,我那竹排太不结实,要让老板娘满意,竹排就经不住了。”众人哄堂大笑。却听得嗷呜一声,可能是老板娘不小心踩到了毛毛球的尾巴,毛毛球弓起背,愤怒地冲着她扑过去,白光闪过,老板娘软软倒地。大家吃了一惊,酒都醒了一半,细看时才发现老板娘的呼吸声沉重,原来已甜甜入梦。
木屋正中火煻里的木头已快燃尽了,水手们也都相继回排。厉龙一个人喝了整整三大坛酒,和余下的几个人山南海北地聊了一整夜。东方既白,几人与厉龙告别,那个被称作七叔的似乎尤为欣赏厉龙,特地叮嘱道,
“和兄弟一见如故,只是老哥有俗务在身,要赶回成都。兄弟到成都后千万要到南城打听刘老七,老哥没得别的本事,在那里有一个小小漆器铺。到时候一定请兄弟在成都最好的酒家好好喝喝。咱们蜀人的酒不够劲儿,巴人的‘巴乡清’那才是一绝,那种烈酒只有像兄弟这样的壮士才配喝,到时候老哥一定想办法弄它一壶给兄弟接风。”
厉龙谢过,拱手作别。到得江边,青泠和若水已在排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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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小说明:文中引用李白的《月下独酌》,是写错了的,顺序不对。写完后我查了全诗,正确的应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不打算改,毕竟若水没有办法先去查了书再来背给青泠听。当然,若水既然接受的是人体潜能的高级教育,我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硕士吧,但辅修古医学和古文学,她的古文造诣一定比我这个学工的要深多了。只是,若水的那个时代已经历了一个古文湮灭的过程,想必流转的古文字又应该比现在要少很多,两相抵消,所以便以我所记得的赋给若水吧,我常常张冠李戴,所以各位大大请勿见笑。以后恐怕还有类似的地方,甚至可能字句都有误,但我就不再说明了。
至于徐志摩的《邂逅》,想来也应该是要流转千古的,施楠知道也不以为奇。读到此处时,各位看官若以身代,此诗当再合适不过。我虽不记得李白的全诗,但查后发现那四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竟与《邂逅》纹丝合拍。我所钟爱的若水和青泠,难道命定的结局竟会如此吗?我不喜欢悲剧,死活都要把它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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