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第一部 落花时节》明月晓轩

9、共和者

　　弗丽达的住处处于行星的中心生活地带，也是这个行星中地理气候条件最为优越的地方，该行星最主要的河流横贯中央，充足的水源造就了繁茂的植被，尤其是沿河畔更是著名的风景点。弗丽达喜欢这种精细的美丽，所以，尽管瓦尔迪斯从来不觉得散步有什么趣味，还是在晚餐后主动提出“散步回家”。
　　春天风景原本数日一变，前几天还是淡黄未匀的柳树到的今日已经枝叶婆娑，瓦尔迪斯想到一个月后就是飞絮的时候就忍不住要皱眉，弗丽达却是且走且停轻拂枝条，显然沉浸于这春意盎然之中。
　　“瓦尔迪斯先生，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呢。”
　　“是啊，我绝对不会忘记的，到时候府上一定会召开盛大的舞会。”
　　“父亲和冯.瓦尔迪斯子爵阁下商量过了，想在府上举办今年的生日宴会。”
　　“在我家中？”
　　“您觉得不合适吗？”
　　“当然不是……可是，您清楚瓦尔迪斯子爵家的财力，恐怕不能让您满意啊。”
　　“亲爱的克莱门斯，难道我是一个这么看中财富的女子么？如果一心只有金钱，冯.雷曼先生怎么会选中您作为他的女婿。”
　　“亲爱的，您千万不要误会……”
　　“瓦尔迪斯”，她截断他的解释，“不止是今年，或许从此以往，今年、明年、以后，我所有的生日都会在冯.瓦尔迪斯的家中度过呢……您会给我一个盛大的宴会的，我坚信不疑。”
　　早在五年之前他们订婚的时候就已经说明，弗丽达自帝国第一女子大学毕业之时就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听到弗丽达这样自然的描述他们的未来，瓦尔迪斯心中已经不能用欣喜来形容了。
　　“我已经邀请了许多我的同学好友出席这一次生日宴会，您也邀请您的同学吧。”
　　“这个……您看，我完全忘了这件事，现在发请帖恐怕也来不及了呢。”
　　“奥贝斯坦中校不是在这里么？半个月的时间恐怕来不及完成这一次调查，那个时候中校先生应该也在这里。”
　　“他啊，他恐怕不会出席，他已经把所有心力都放到工作上了，上两次在我那里举办的茶会我都邀请了他，全部被拒绝。”
　　“我亲自去邀请中校先生，一定有办法的。其实那几天中校先生即使在这里也很难开展工作。咦，您忘了吗？我生日的那几天不正是一年两度的军需品出仓日，一共要组成两支运输舰队，那四天时间整个基地都围着这件事情，交通管制、网络限制，奥贝斯坦先生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何况，既然已经调查出这些针对您的暗杀行动和雷曼公司高层职员有关，或许，主谋人员根本就是在瓦尔迪斯行星上也说不定。”
　　“又到运输军需的日子了……时间过的真快……”
　　弗丽达淡淡笑了一下，明白他感叹的由来，克莱门斯.冯.瓦尔迪斯的资质其实根本不适合担任这样的高级文职军官，他不擅长计算，在管理上既没有让下属信服的魄力，也缺乏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必备的文字处理和创造能力。
　　“需要我帮您处理一些公务么？如果可以的话。”
　　“那太好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其实这个军工厂的所有参数冯.雷曼先生那里都有，您是他的继承人，所以，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您的。”
　　“就这么说定了。子爵大人希望您提前一两天回去，我会留在这里，处理装船的各项事宜，还有，邀请奥贝斯坦中校。”

　　往后的几天内，弗丽达仿佛成了军方的正式成员，每天出入办公大楼，核对、清点、抽查，甚至和瓦尔迪斯的副官一起加班加点，反而真正应该是负责人的瓦尔迪斯准将却轻松的紧。
　　奥贝斯坦一边继续自己的调查，一边冷眼旁观着一场显然违反军工厂基本管理条例的闹剧，一边有意无意间听着军官和士兵们的私下议论。透过热心的莫里斯少尉，加上对一些零落片断的汇总，奥贝斯坦知道了原来在这个军工厂，如此这般的情形已经上演了许多年，甚至在瓦尔迪斯还没有担任指挥官之前便已经开始，只不过前几年出现在这里帮助运输工作的是雷曼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当然，基本上都是雷曼家族的成员，这一次由弗丽达出面，军工厂的军官们都认为，这是年轻的弗丽达.冯.雷曼小姐正式成为家族接班人的象征。
　　办公大楼的军官餐厅只营业到18：00，加班的军官通常喜欢走十来分钟，穿过一个军官住宅区到最近的商业区吃夜宵，奥贝斯坦也不例外。中央办公大楼周边，即使是晚上也灯火通明，商业区更是人来人往，不仅军官及其家属，还有许多生活在第三行星上的平民，年轻妩媚的平民女子看到青年军官往往多看几眼，若是三五结伴的少女见了年轻英俊的军官，少不了频频回首，还伴着一连串的嬉笑。
　　这天寒流过境，气温陡然下降了五六度，从气温调节合宜的餐厅出来，一阵夜风拂面让人忍不住缩一下肩，并加快了脚步。就在这个时候，人流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站定仰头，原来空中飞飞扬扬撒下许多纸。奥贝斯坦恰好经过，抬起头迅速捕捉到纸头的来源，在百货大楼的天台上，霓虹灯的阴影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正用力大把抛下手中的纸，奥贝斯坦看时他正撒下最后一吧，然后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哎呀，果然又来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雷曼小姐。”
　　弗丽达伸手接住几张飘落的纸，顺手递给他，同时笑道：“是共和主义者的传单，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往年都是在僻静的街道和住宅区里张贴，今年这么大的手笔，可怜宪兵们今天晚上又白埋伏了，我还是通知瓦尔迪斯先生吧，他恐怕还在宪兵本部等消息。”
　　弗丽达拨打电话的时候，奥贝斯坦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一下手中的传单，果然是共和主义者的宣传品，摘录了西元时代一些著名文件和讲演的段落，例如《人权宣言》《独立宣言》之类。
　　弗丽达合上电话时不知道想到什么，摇了摇头，随后俯下身又拾了两张传单，一边翻看一边自然的和身边年轻的中校一起往回走。看了一会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目光从传单上移开，正好年轻的中校投来一个带着疑问的目光，少女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是我在瓦尔迪斯行星贵族中学读书是一个同学告诉我的，她的哥哥是当时瓦尔迪斯行星宪兵总部的部长。那一年，瓦尔迪斯行星地下共和组织的总负责人被捕——”顿了一下：“其实，四年前的今天就是那个人被处刑的日子，他们发传单也是为了纪念他。他在受审讯的时候还向审讯他的宪兵宣讲‘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我那个同学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直在笑，说‘人生下来就有美有丑、有富有穷，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居然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你说可不可笑’。后来我知道，这句话也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她兄长在审问的时候驳斥那个人的，结果，得到无情的嘲笑，说什么‘西元时代人们就已经懂得东西，到了现在还有人不懂’，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说着又翻了一下手中的传单，喃喃道：“西元时代就已经明白的东西啊……”
　　仿佛意识到这种谈话并不安全，少女又笑了起来，恢复轻松的神色，把手中的传单往奥贝斯坦手上一塞：“都给您吧，中校先生。”
　　“我不需要这么多传单。”
　　“这个传单好像有好几种式样。”
　　“雷曼小姐，我并没有收集这种传单的兴趣。”
　　“您不是在调查这个行星上共和主义团体的行动么？这不就是第一手资料？”
　　看出这个少女纯粹是在玩笑，年轻的军官轻轻摇了摇头。
　　“您真的认为是这些人要杀害瓦尔迪斯准将阁下么？”
　　“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这些共和主义者曾经热衷于暗杀和各种恐怖行动，有一段时间，瓦尔迪斯行星上连平民都不敢到闹市地段去。不过，有好几年时间都归于平静，我们都以为他们准备成为和平主义者了。”
　　“此类散发传单的行动是在停止恐怖活动之后开始的吧？”
　　“因该如此。他们还常常切入电台和网络，我记得他们最近的一次宣传还坚称要以非暴力手段实现共和理想。”
　　真的是那些共和主义者策划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吗？奥贝斯坦这些天来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从表面上来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些共和主义者。他们是具有悠久恐怖活动历史的团体，第一次暗杀发生在瓦尔迪斯子爵下令在领地上大举搜捕共和主义者之后。
　　然而，这些人真的有能力贿赂雷曼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有能力一次又一次策划那些规模浩大的行动么？
　　更然他疑惑的是雷曼公司的那些高层职员是处于什么目的而牵涉其中，如果仅仅是倒卖一两之枪支的话，这些人员都享有极高的薪水，这么一点军械倒卖的费用根本不在他们眼中。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这些共和主义团体早已蜕变，变成军火走私集团；另一个可能就是，那些高层职员中有人本身就是共和主义者。
　　这些天他着重于针对前者的调查，然而，今天晚上的事情显然是一个反证。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些雷曼家的成员是不是应该排除在外……好像又进入死角了。

　　回到军方办公大楼的时候正好瓦尔迪斯的地上车到达，看到他们，瓦尔迪斯苦笑起来。
　　“瓦尔迪斯先生，您没有去传单散播的现场么？”
　　“这些人一共在五个地方同时散发传单，全部都是闹市区。我刚刚从一处散发地点回来。”
　　“五个地方……您采取措施了吧。”
　　“已经命令宪兵和警察封锁现场。奥贝斯坦中校，贵官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现在这种情况我是在需要贵官的帮助，走吧，到会议室去。”
　　奥贝斯坦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弗丽达小姐，您……”
　　“准将阁下，我可不是军方成员，没有权利旁听你们的会议。”一边说一边淡淡笑着向他们挥了下手，向停车场方向走去。

　　三天之后。
　　从瓦尔迪斯办公室走出来的奥贝斯坦几乎快要露出苦笑来了，他自己的调查工作再度进入死角，瓦尔迪斯铲除共和主义者的行动反而到有长足进步，而之所以能够取得进步完全取决于那天晚上他所做出的分析。
　　事实上只要稍微分析一下这几年来共和主义团体的行动就不难发现他们对于宪兵行动的把握已经准确到了超出常理的地步，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军队中潜藏着共和主义者。奥贝斯坦不认为这个潜藏的共和主义者处于宪兵部门中那些直接制定行动计划的军官，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几次突然袭击获得的效果应该更差。他更倾向于认为，这个人应当是有机会接触到或者探听到宪兵队行动计划的下级军官，尤其是——副官。
　　瓦尔迪斯准将接受了他的分析，命令宪兵队对所有在办公大楼工作的尉官，尤其是各部门中又可能接触到机密文件的文职官员进行调查，虽然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从瓦尔迪斯的表情里已经可以看出，数目应该比这位准将大人预想的要惊人的多。
　　在瓦尔迪斯来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宽弘的长官，而瓦尔迪斯子爵家又是仁厚的领主，所以，所有的士兵和平民都应该对此感恩，且忠诚不二才对。
　　问题在于，士兵和平民没有义务在精神领域中和长官以及贵族们同步调。
　　弗丽达提起的那个宪兵的话“人生下来就有美有丑、有富有穷，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居然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你说可不可笑”，虽然和共和主义者宣传的天赋人权的思想并不一致，却也是事实。即使是共和主义者也无法说，他们建立的那个世界就能够消除一切不平等。
　　或许，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之上，正是这些天生的不平等，激发人们改变命运的勇气，一步步地推动着历史的进程。
　　凭什么有些人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做领主，凭什么我无论多努力都必须居于人下，做二等人？无论多么仁德的领主，所统辖的领地中始终都会有一些人这样想吧。
　　曾经有一个人这么问他：“奥贝斯坦有自己的理想吗？”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多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理想。
　　区别也许只是，用来实现理想的方法罢了。
　　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走的太远，年轻的中校轻轻摇了下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中的文件中。
　　瓦尔迪斯邀请他参加在子爵府邸为弗丽达生日举办的宴会，他礼貌但是坚决的拒绝了。他的确有计划要去一次瓦尔迪斯行星，许多证据都表明这些恐怖活动的策划地因该就在那里，如果需要询问雷曼公司的高层职员的话就要和当地宪兵部门联系一下。问题在于，名单中有一半的人是雷曼家的成员，其中还包括了这一代的当家，和未来的冯.瓦尔迪斯子爵夫人。
　　除非有确切的证据，否则是不可能询问雷曼公司总裁和弗丽达的，即使要询问其他人，恐怕也要受到子爵的阻拦。
　　如果换了别人的话，或许会把握这一次受邀请的机会，争取和子爵搞好关系；奥贝斯坦却没有这个打算，或许已经认定自己永远是那种被人讨厌比被人喜欢要容易的人。就象是弗丽达有一次对他说的那句话：
　　“奥贝斯坦先生，我想您因该没有什么朋友吧？您这样的人，或许会被人崇拜、让人敬畏，可是，不会被人喜欢和热爱。”这个女子的话总是一针见血。

　　难得有一天可以在正常的下班时间回到宿舍，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屋前的草地青翠欲滴，枝叶繁盛的杨柳在雨中轻轻摇曳，绿叶之间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柳花轻绽。
　　奥贝斯坦下车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有一名手提行李的青年在屋边踱步，却没有特别在意，走到门前打开门锁自动识别系统，正要推门而入——
　　“喂……你在做什么？站住！”
　　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奥贝斯坦转身望向来人，正是那个提行李的青年，因为匆忙跑过来的缘故连行李都丢在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也许既没有看到对方手上拿撬门工具也没有听到这幢保全设备完整的别墅警铃大作，神色略微有点尴尬，喃喃道：“难道，我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
　　突然又提高声音：“这里是不是冯.雷曼小姐的住所？”
　　“是的。”
　　“那，那你是……”
　　“宪兵本部特派调查官，巴尔.冯.奥贝斯坦。”
　　仿佛现在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军装，来人突然一个立正，随即又放松下来，随便的敬了个军礼：“史蒂夫.冯.瓦尔迪斯，帝国军中尉，休假中。我是您特意从奥丁前来保护的那个克莱门斯.冯.瓦尔迪斯的弟弟。当然了，也不知道瓦尔迪斯家还承不承认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上下打量，突然冷笑道：“克莱门斯真是出息，一个军工厂行星居然能够被他管理到联军官宿舍都不够用的地步。雷曼小姐呢，她现在住在哪里？”
　　奥贝斯坦没有回答他，目光越过这个穿着灰色猎装，头发染成金、红两种颜色的青年，淡淡道：“冯.雷曼小姐来了。”
　　弗丽达几乎是从车子上跳下来的，飞奔到他们面前。
　　“嗨，弗丽达。”
　　“史蒂夫，你终于来了。哦，这是……”
　　“奥贝斯坦……中校嘛，知道了。克莱门斯的军官宿舍都爆满了？”
　　“刚刚发生过地震，军官宿舍区损失严重。”她回过头：“对不起，中校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关系。”淡淡点了下头，准备进房间。
　　“中校——”
　　叫住他的依旧是史蒂夫。
　　“克莱门斯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您调查出来了吗？”
　　“尚在进行中。”
　　“史蒂夫，不要打扰中校先生了。为什么不在宇宙港等呢，你哥哥还在那里接你呢。”
　　“我就是不想见到那个人。”
　　“史蒂夫，你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回来过了，现在既然你愿意重新回到这里，不就表示你已经原谅了他们。”
　　“这一次我还是不会回去，我是来看你的，弗丽达。就只看你一个人，如果你不欢迎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走。”
　　“瓦尔迪斯先生一直很想念你，你们不是一直是很好的兄弟么？而且，你刚才不是还向奥贝斯坦中校打听调查情况，你毕竟还是关心着他的，不是吗？”
　　“好兄弟……哼……对了，弗丽达，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吧……史蒂夫，是替你订酒店还是你住到瓦尔迪斯的公寓？”
　　“酒店。”
　　“等一下……”弗丽达想要向奥贝斯坦告别，一转身才发现那个年轻的军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