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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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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
涟府。
叶君涟一袭绯袍倚窗而立,长袍被风灌得微微扬起,煞是萧索瑟瑟。
闺门外梨花凋零,踏风而飘,尽是满庭芬芳,风花雪月繁华四散,染着红霞遍天,真是醉人。
梨……离者。离者。
柳眉微蹙,凤眸黯淡水光盈盈,多少心事重重。
她幽幽叹了口气。
就是一柱香的时间,她叶君涟的身份,便是轰然变更。
清早与爹在书房的谈话犹在耳畔,清晰可闻,却是有如腊月十八,寒气入骨。
“女儿啊……”书房里,叶国梁负手而立,正是背对着叶君涟。“你也大了……”
叶君涟心下一紧。怕是……
“昨日碧无山庄奉人上门提亲了……”他垂手扼腕,不愿再说下去。若不是自己寄人篱下,怎会如此任人宰割?
叶国梁只留给女儿一个消瘦的背影,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在风中空空落落地摇摆,如干柴般廖无生机。
叶君涟只觉耳畔轰然一声。果然……
“君涟啊……”叶国梁深知女儿的习性,试着轻轻说服。“听闻碧无山庄未来的少庄主一表人才,行侠仗义……你就答应了吧,啊?”
近似哀求的语气,便是硬生生将叶君涟一涌而上的怒火给泯了下去。
她缓缓抬起头,却是急瞥见父亲满鬓白霜,身瘦如柴。
只觉得心,在一点一点,下沉……下沉……
“好。”
秋风急掠过,沁人身,凉人心。
恍恍然,蒙蒙然。
这一字的重量便是如春花错绽深秋,颓然凋零。
叶君涟空洞的心,终于再也无法起波澜。
爹……女儿知道您待我好……您从来都视女儿作珍宝般疼爱,可女儿从前太顽皮,总是不听话……是时候让女儿报答您了……
叶国梁的心陡然一疼!
似是随着这一字,他便再无能将她赎回……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消瘦的脸如枯叶般焦黄暗淡,眼角的皱纹,额上的皱纹,竟是深深陷了下去,乍一看来就只剩皮包骨了。
而叶国梁那张惨白的脸却是染上了更深的焦虑。
“女儿啊,爹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啊!!”过去的事一涌而上,叶国梁登时老泪纵横。
叶君涟握紧父亲布满褶皱的手,眼底翻云卷雾的泪硬是忍了去。她展开温暖的笑靥,脆音轻巧清冽:
“爹啊,女儿要出嫁,这是红喜事呀,怎能伤心呢?”
柔拭去爹爹面颊上的泪,纤手已然是无力轻颤。
末了,她扁嘴歪笑,尽是俏皮可爱。
“那……爹,我先走了啊……”
叶君涟俏脸一笑,一如被水浸过的鲜花,娇艳欲滴的苍白。她朝着叶国梁挥了挥手,转身正欲离去。
“女儿……等等……”
叶国梁叫住她,“后日,便是你嫁为碧无媳妇之时……”
“恩,知道了,爹。”
她扯着刹那憔悴的容颜,一直笑,一直笑……。
叶父眼一敛,内疚与感伤一涌而上,便是轻启下唇。
温蔼甚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爱。
“女儿啊,想哭就哭吧……啊?”
“是爹没用,爹没用……”
窗外梨花纷落,大片苍茫的雪白。
眼底的雾终究是没过了双眼。朦胧间,只觉鼻子一酸,叶君涟便是再也控制不了,一把上前拥住了眼前苍迈的老人。
……
门前,深潭中莲花孤寂在暮霭里,轻柔一颤,如诗如画。
叶君涟闭上眼。
昨日那名苍瞳黑发的少年楞是映入了心里。
若是能求得那么个痴情郎,也不枉此生了。
可叹。
命运弄人。
抬眼,碧潭秋水依旧粼粼,芙蓉在这寂秋里却也然萎焉了。
——她叶君涟的一生就是如此了么?!
然而,曾经父亲的笑,泪,愁,却是愣生生地占据了整个思绪。
她,是他的女儿……
◆ · ◆·◆ · ◆
一晃眼,两天过去。
天边沁满流云,尽处是空洞的苍白,有些寒颤颤一直到心底。
闺房中。红椅前。
叶君涟的指尖冰冷冰冷。
拈一抹酥红,朱唇轻抿,暗香浮动。取一笔画眉,明眸美目,轻灵四溢。一把木梳,青丝如瀑扬扬。巧手一动间,绾一起小髻,垂一缕碎丝,蜿蜒处顽动自如。
刹那简略一妆,便是倾国倾城。
丫鬟小筝笑着扶她起身。
跟前明镜清澈,映得秋水美目涟涟。
“哇,小姐真美!”
小筝笑嘻嘻地称赞道,却是心怕叶君涟不开心。她早就得知这门婚事是叶国梁被逼,迫不得已。所以她必须让这个昔日与自己情同姐妹的人开心起来。
叶君涟扯扯嘴角,笑若春花初绽:“坏丫头。”
仅是一言一笑间,楼下鸣笛渐起,礼花鞭炮声声入耳,彷徨刺伤人的心。
终究还是来了呵。
叶君涟轻笑,心下安慰自己,新郎会是个好人的。会的……
红绸缓缓地盖在她的额上,登时火光流溢。她知道,过了这会儿,她便是为人妻。
犹豫间,纤手紧紧握上了小筝的,怕是紧抓着不肯放手。她莲步轻移,缓缓走下楼去。
只觉得每走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府外秋风凛冽。
小筝握住了叶君涟的手。可是那双手任她怎么紧紧握着都是冰凉如初。她将她扶入轿里,轻轻嘱咐了一声便放下轿帘。
随着一声响亮的“起轿!”,摇摇晃晃里,叶君涟缓缓睁开双眸。
她掀起头帘,印入眼帘的已然是红轿,红绸,红窗,红帘。
——这些红让她起伏不定的心更加慌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布。却是更加触目惊心——红衣,红毯,红灯……
“小筝,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红,就像血一样?”
像血一样,冰冷,残忍,恶心……
更是巧笑嫣然,她朱红的唇边,竟是愣生生地漾开凄凉一片。
随行在轿边的小筝心底一慌,急忙转过身来,“小姐,快把头盖盖上,哎,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呢?”
而就连亲如姐妹的她也更加不安起来。
君涟会没事的吧……可是,听说碧无山庄的少庄主……脾气不好呢……
即使是展着如初的笑容,那抹担心的神色却丝毫未减去。
晃眼。便是碧无山庄。
叶君涟只觉脚底一沉,轿子停了下来。她等啊……等啊……却乎没有新郎过来踢轿,也并没人拉开门帘。
只是外头有丝丝吵闹声越发清晰。
轿内安谧冷清,叶君涟杏眸微瞪,起了丝丝愤然。十指交并,骨节雪白。
她是被媒婆牵着走进去的。
旁侧空落落的,没有爹,没有小筝……唯有旗鼓依旧,刺耳地穿透长空。
碧无山庄。
大厅里宾客云集。只是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难免闲言碎语,交头接耳,被清亮的鞭炮掩盖得严严实实。
轰声响彻天际遽然破碎,反衬碧无的冷清静谧。叶君涟只觉得这里安静得可怕。
隐隐绰绰间一阵萧索,她的手被交握到另一只手中。
刹那是透彻的冷,这只手比她的还要冰凉。骨节分明的修长,乍然是瘦弱的苍白。
叶君涟心下彷徨。此人……外乎而言就似冷血。
碧无厅前鼓声渐息。
只剩兀起的“三拜礼仪”,在这空旷的地方,响着……响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声起的高亢激昂,叶君涟只觉脚踩棉花,甚是涣散梦中,飘渺虚无。
冗长的噩梦缓然结束,她只听得一句“送入洞房——”,压抑许久的委屈便终是化作声声嘤泣,饶是轻声细语,没人发觉。
新娘被丫鬟拉离大厅。
入座旁椅,众多宾客面面相觑,这才唯唯诺诺地鼓掌,敬贺。
叶君涟端坐在红床边。
她纤手一抬,将头盖猛然掀起。
就这么久坐在这等着……等着……
顾盼间,只见床边红被红枕,桌前美酒佳肴,闺中轻纱罗幔……一壶一杯,一桌一椅,甚是简约明朗,可见其主人清新淡雅之气。叶君涟豁然对这人萌生了一股好感。
这才发觉泪渐渐干涸,明眸有些涩然的疼痛。
可是……
她这么望着,望着……几柱香的时辰了。
桌前红烛四散一股舒缓之味,更是柔媚地萦绕整间屋子。在叶君涟看来,却如同嚼蜡,无味。
洞房门外冷风瑟瑟,几盏灯笼悬挂其上,如魇如幻飘忽不定,摇摆间诡异异常。长廊蜿蜒曲伸,渐渐融进夜幕里。漆然冷落的灯,映不得一个人影。
陡然间,心里空落落的……
床前俏佳人明眸皓齿,唇边漾笑,犹是娉婷婀娜,水灵动人。嫣然一语就是礼气十足,媚气入股——叶君涟心测,小筝常言,自己的美貌可是名扬开外,各地官员都想一睹倾容。难道——
碧无少庄主不近美色?
如是想着,长廊外一阵脚步声渐渐清晰。
脚步很疾。
叶君涟心下慌乱,扯下的红盖帘静静飘定,残艳动人。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疾步便漫不经心般戛然止在她的面前。
一眼便是天涯海角。
苍瞳碧眸冰冷漠然,如深潭清波,漾开层层萧索。剑眉轻挑,目光深邃睥睨,煞是冷傲。
那个似乎连血都是冰冷的少年……
那个如此痴情的少年……
竟然……成了她的夫君?
夜凉。
红烛摇曳燃彻整片冷冽,如火如荼,似喜似悲,染得碧水佳人目光灼灼。
只觉耳畔轰然一声,一股不知为何的感觉涌上心头。
叶君涟兰心微颤,蓦然抬头,瞥见的却是他那双比冰还要坚寒的眼,尽是嘲讽不屑。
“我不会对你如何。”如月夜丛灯映深潭,清幽恰似幽灵魂鬼。
叶君涟只觉思维越加浑浊,霍然站起正欲说话,独孤焰便是幽雅地抬起了她的下巴。“这烛里,有迷药。”
烛火里,竟然放了迷药……
心一寒,她等了这么久,竟等来这么一句?
月光泻于潭中轻烁幽光,凛冽如噩魇。窗外寒花簌簌,落入湖面,便是沁得雪白雪白。
长叹一声,深邃的眼迷离而诡异。
叶君涟再也支撑不住,眼一歇,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