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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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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仙蕙常躲屋里的缘故,李显与韦氏虽因她年幼而不忍苛责,但在心里越觉得小女儿虽然也年幼,却能耐下心办事儿。
因为土地不肥沃,种的粮食和菜仅够嚼用,便是丰年,也只能剩下一点点。韦氏琢磨了一阵子,随大流让家中一部分男奴去山里采山菌,晒干了储存起来越冬,而俩足不出户的女娃就负责看守这些。
三周岁快向四周岁迈进的李裹儿已经开蒙,为她启蒙的就是她的父亲李显。在房州的日子,李显虽然还是王爷,但只能在小范围内出声,平日的生活不算太忙碌,自然有余力为女儿开蒙。
李裹儿记性虽不是过目不忘却也还称得上上佳,跟着念了几回《千字文》,也能背下一大部分,只是字儿还认不太全。
女儿读书习字的天分颇高,李显也乐意教下去。因为纸笔供应有限,李显想了个法子,让人找来一块大石板摆在院子里,几个孩子用粗制的毛笔蘸水在板上练字。
李重润是嫡长子,年纪也大一些,供他书写的纸笔还是备着。所以,剩下的四个孩子每人占据石板一方,跪坐着开始练字。
固定的每天一个时辰,有老话说,三岁定八十。李裹儿是个固执的人,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还有一些偏执,能让她听话的人不多,至今满打满算也就三人,虽然她还很年幼。
好日子是过,苦日子也要过。虽然每年担惊受怕几次,但李显夫妇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也算熬过了几个年头,夫妻间感情越发笃厚。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原与远在房州的这一家人无关,然而自垂拱三年(687年)五月始,太中大夫刘讳之说‘应将朝政归还圣人,以安天下’而被诛开始,几乎每个月都有官员落狱,外又有突厥犯境,内忧外患中,杨初成诈称自己是郎将并矫制,私自募人迎李显复辟。
李显在房州想保住身家性命而醉心农耕,生怕引起别人注意,特别是在大明宫中的某人。不料祸从天上来,竟然有人已经‘招兵买马’后开始游说他复辟。
听到来游说之人的豪言壮语,李显被吓得冷汗涔涔,几欲上吊。韦氏没什么政治眼光,听了这些话有些心动,但被李显死命否决了。
韦氏心动不假,但她也惧怕武则天,并且在外人面前亦一力维护自己丈夫的颜面,所以没有反驳李显的决定,只是在心里藏了一点心思,准备私下和他说道说道。
回到屋里,李显一口凉气还盘桓在胸口,韦氏便亟不可待地问:“三郎为何拒绝?那杨郎即为郎将,必有军权在手,此事可为。”
“丽娘,郎将只五品官,手中能有多少兵士?况朝中有四郎,他才是如今的正统。杨初成若只为反对母亲临朝称制,为何不寻四郎,反而借我之名行事?”李显看着在政治上近乎天真的妻子,暗叹口气解释。
李显的手指有些哆嗦,但也尽量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取暖,抖了抖嘴唇,半晌才悄声说:“富贵险中求本无可厚非,然杨初成非成大事者,咱们……我怕经此一事,母亲容不得我们……”
虽然为人软弱,但李显作为李世民的孙子、李治与武则天的儿子,该有的政治眼光还是有的。虽然当年初登皇位被韦氏哄得欲广封后族,并在被拒绝后,一时气愤而口不择言,因而失了帝位,但这也让他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母亲。
知母莫若子,这大唐最了解武则天的人,无过于当自己是提线木偶的大明宫的现主人,远在房州暗暗琢磨她想法的大明宫前主人,以及被她赞过‘太平类我’的,她唯一活着的女儿。
果不出李显所料,不过二十日,杨初成事败,于二十八日伏诛。大明宫里武则天暴怒,皇帝李旦以及李家诸王都被怒骂。除此之外,她特特谴制使携敕戒手书,书信中言辞之激烈狠毒,除她本人外,唯有李显夫妇二人方知晓。
颤抖的双手,韦氏见状帮他收起信件。李显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打了一个哆嗦,说:“世间母子何其多,有似我耶?”
“三郎……”韦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泪水滑落,李显哑声道:“何其狠心?……我唯一死,方能令她安枕……”
“三郎……你欲丢下我们母子?你曾说会护着我们母子。你若想……不若我们母子先行一步,九泉之下等着三郎你。”韦氏泣道。
李显低下头看伏在他胸/口的女子,没了他,她该怎么办?同样的,没了她,他该怎么支撑下去?活着吧!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除了被骂,原本往年随制使一同来的年礼没了,李显夫妇的俸禄也被罚了三年,这个年不好过极了。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岁,天下大饥!
没了禄米嚼用,光靠庐陵王府每年生产怎够?并且今年全国各处闹饥荒,原本土地贫瘠的房州严重之处更是颗粒无收。
哀鸿遍野,草根被挖光,山上的树叶子也凸了,一些饿极了的人开始剥树皮。庐陵王府好一些,但也只是吃糠咽菜的程度。
王府早时晒了一批野菜,这会儿做个稀稀的野菜粥也就是勉强度日。逆境中会感受到人性的光辉,也能清晰看到人类的劣根性。有人将仅有的食物让给亲朋,而有的人却罔顾亲人死活,只为了那一口粮食。
自李显出生伊始,他第一次如此直面看到灾荒;第一次如此直面看到满目荒凉;第一次如此直面看到易女而食的场景。
赤/裸的土地上连枯黄的野草也寻不到一丝踪迹,路边的树木不仅没了叶子,便是树皮也被剥了个精光,在一片哀戚的氛围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李显只是想出府看一看境况,不料看到这些真实的残酷,心神大受打击。他将自己与奴仆身上携带的所有食物换来那两个孩子及两张卖身契,在颓然回府的途中还捡到一个昏倒在路上的少年。
只是一时出于好心,还在悲天悯人的李显并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历史的车轮在此时小小的扭了扭,虽然并未转弯,且方向依旧,但走过的痕迹已然不同。
当李显带着昏睡的三人回府后,不到一刻钟,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在孩子心中,自己的父亲总是伟大的。韦氏还在心疼那些口粮时,上至李重润,下至李裹儿,五个孩子对自己的父亲充满崇拜,而对那三人则是十分好奇。
孩子们偷偷去看被带回府的三人,韦氏并没有阻拦,这会儿她正想同李显抱怨。见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拱形门外,韦氏这才拉长了脸说:“三郎好大气,原说要一日光景,这才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坊间们方出去不久,就将口粮舍了个干净。我们娘儿几个节省了这些,你竟是一点也不可惜。”
“丽娘你听我说。”李显拦住想转身便走的韦氏,语重心长地说:“丽娘,这些都是我的子民。我无能保他们岁岁安乐,可见着了,总不能当没见到。丽娘你素来心善,若是见到那场景……哎!咱们苦一些,总好过黎庶易女而食。”
韦氏听了李显的详细描述,眼眶也红了。她是当母亲的,知道女不如子,却也是阿娘的心头肉。易女而食这场景,想想也不寒而栗。
既然自己的丈夫带回了三个费口粮的,韦氏也就没有将人赶出去,更何况俩丫头的卖身契这会儿还捏在她手里。只是那个顺路带回来的少年,韦氏心里颇费了一番思量。
李显与韦氏说话的空间,李重润五兄妹已经到南房。俩入了贱籍的小丫头这会儿躺在女婢们睡的通铺上,而少年人则在外院的南房里。
女婢日后可以天天看,所以这五个孩子好奇的是那少年。李仙蕙与李裹儿虽然还年幼,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外男,便是见到的那几个都是一把年纪的属僚,这还是李显问事时抱着她置于膝上,这才有幸见到。
这会儿男女大防不严重,又兼俩女孩还小,所以也不拘着,竟是被跑到前院去了。悄悄推开房门,俩女孩也不藏着掖着,直剌剌的跑上前盯着。
少年人相貌阴柔,面色憔悴而苍白。昏睡中被围观许久并唧唧喳喳的议论,许是被饿的狠了,人依旧呼吸平稳,并未有清醒的迹象。
“咱们该回了。”为首的李重润发话。
李仙蕙觉得看不够,她腻声道:“大兄,你便让我再看会儿……”
“阿兄,我也想再看。”李裹儿拽着李重润的袖子撒娇。
“大兄,你看七娘也不想离开,你就让我们多看会儿嘛~~~就一会儿。”李仙蕙立刻统一战线,并开声支援。
这人又非虎狼,能引你们看这么久?李重润真想问出口,但看到两个妹妹闪闪的目光,很无奈地屈服了。李重润不明白女人对美色的追求不亚于男人,虽然李仙蕙与李裹儿念及还小,但已经有了自己对美的审美了。
躺在床上的少年,虽然憔悴苍白,但可以看出他皮肤细腻,阴柔的容貌虽然让李仙蕙不喜欢,因为他不俊美,但李裹儿看着很顺眼。李仙蕙要留下来,无非是‘稀奇’二字。
“可……可是……习字的时辰到了,我……想回去……”李重福嗫喏开口,说到后半句,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
李重福虽然是儿子,但地位可比不上李仙蕙,她见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庶兄竟敢反驳她,一时气不过,伸手推搡。
李重福是背靠着李裹儿,而李裹儿就站在少年身边,因为惯性,李裹儿向前扑去,双手扑腾地抓住躺着的少年的手。她脸朝下,小米牙磕在地上,而且李重福还压在她身上,痛得她当场哇哇大哭。
见自己闯了祸,李仙蕙面色发白,躲在自己的嫡亲哥哥身后。李重福一时晕头转向,但听到身下的哭声,很快就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爬起身。
这么大的动静,躺着的少年人也不能当自己还在昏迷了,他虚弱地睁开双眼,下意识的合拢手心,却感受到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温热。
他扭过头看向小手的主人,只见她哭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土,被泪水冲刷的黄一道黑一道。牙齿倒是没有掉落,但是牙根沁出的血丝也让他明白,这一撞可不轻。
“小娘子,不哭了。”苍白、修长并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揩去李裹儿面上的灰尘与泪水,而手指主人的声音不同阴柔的容貌,显得干涩、嘶哑,却让李裹儿不自觉地服从。
李裹儿仰着头感受那冰凉的指尖,双眸呆愣愣地望着朝她露笑容的少年,她瞬间被安抚了。看到小女孩呆呆的模样,再结合‘昏迷’期间接收的讯息,少年人手指微动。也许……他可以在这里停留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