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 ...
-
李裹儿的哭声虽然只响起一个短暂的时间,但女婢已经到了门外,正各忙各事的李显夫妇二人也先后听到消息。
面对韦氏尖锐的责问,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那瞬间变得阴鸷的双眸。他深谙忍耐与蛰伏,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岁数。
“阿娘,不是他的错。”李裹儿不顾疼痛,拦在少年面前。
李重润不忍累及无辜,也不希望幼妹被责罚,他字句清晰地解释。听了事情的经过,韦氏心疼女儿,自然归咎于李重福。
“既然二郎还有气力闹腾,今明两日的饭食便免了。”韦氏冷哼一声,丢下这句话,牵起李仙蕙便离开了。
见自己的母亲不理会自己,李裹儿委委屈屈的一步一步的挪到李显身边。少年一言不发,从头至尾安静看着,双眼一眨也不眨。
“敢问小郎君姓名?”李显温和出声,也未为韦氏行为解释。
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少年人勾起嘴角,起身行礼答道:“草民卓绰拜见庐陵王。”
李显扶起卓绰的双臂,又问:“敢问卓郎年岁,仙乡何处?”
“草民正值舞象之年,今为游侠,四处为家。”卓绰的嗓音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在变声期特有的嘶哑。
未等李显再问什么,卓绰又开口说:“郎君恩情,某不敢忘。某暂住王府一个春秋,保郎君性命,此后两不相欠。”
李显为人宽厚,也不以为忤,笑着答应了,并且在温声嘱咐后携子女离开。如果韦氏在这儿,又会说他‘大言不惭’。这会儿是荒年,多一个人就多浪费一份食物,没有他卓绰,李显照样活得好好的。
“游侠是什么?”门口处软糯的幼童之声响起,转回头的双眸中溢满好奇。
卓绰完全没有欺骗孩子的罪恶感,他缓步上前,在三步之外停下,低声哄道:“小娘子想知道,可以拜读曹子建的《白马行》。”
李显注意到卓绰的步伐缓慢而奇特,似乎带着一种惑动人心的力量。但李显没有挖开别人私密的想法,只是走路而已,天下人各种步伐,若去追究岂不是一生都不得空闲?
李裹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正仰着头对自己的父亲撒娇,想要看曹子建的诗文,而李显也笑呵呵的答应了。
父女二人的相处似乎刺痛了卓绰的双眼,他少年坚毅的眸中有那么一瞬间的阴霾与狂澜,似乎要毁灭这父慈子孝一般。但很快的,这股负面情感立刻就被他镇压,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目送眼前心宽体胖的男人及他牵着的女孩儿还有他身后的几个男孩子消失在门外,卓绰握紧双拳,手背青筋忽隐忽现。
李仙蕙闯祸,往往是李重福和李重俊兄弟俩背黑锅。这不轮到李重福了?韦氏气恼幼女在外人面前反驳她,又生气自己的女儿心眼不够活泛,都不懂得掩人耳目,所以一口气都撒在李重福身上.
虽然年幼,但一直备受轻视的李重福知道自己的身份。身为庶子,存在就是膈应了嫡母,所以他不仅唯长兄马首是瞻,平日玩耍都让着两个妹妹三分,帮妹妹背黑锅都快成了常态。
原本以为自己饿一顿便算了,但没想到这次韦氏气狠了,不仅额他两顿,还要跪在三清道祖挂向前抄《孝经》。
《孝经》共十八章,对于幼童而言,这字数可不少,其中还涉及一些冷僻字,着实是个苦活计。李重福不仅不能拒绝,还得感恩戴德,感谢嫡母宽仁。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
李重福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抄写,生怕有一字句写错了。秋日的夜晚,露气当窗冷碧罗,大人躺久了还全身寒冷,更何况是跪一夜不能动的孩子。
冻了一夜、饿了一夜,因为抄书,精神紧绷了一夜,第二天李重福就病倒了。这种时候病倒,韦氏也只能暗叫‘晦气’,不得不延请大夫,毕竟她当着大伙儿的面罚的,如今出了事,自然要稍作弥补。
发现的及时,灌了一副汤剂,包在被子里捂一天,发了汗,喝了些热汤,第二天就没事儿了。这世道,如果不是很得宠的庶子,只要嫡母没闹出人命,一般家主都不会去理会这些事情,所以李显见儿子没事了,便没将他被罚的事放在心里。
李裹儿一直对这个庶兄无感,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在她面前晃悠,她也当没看到。倒是李仙蕙见了,特意跑去和他玩,所以两人才凑到一起。
经此一事,李重福倒是下意识的避开了李仙蕙。虽然说同住王府里,而且大家年岁相差还不到三岁,也避不开多少,但他不再为了得到父亲的注意而往她面前凑了。
李重润小小的心灵里觉得自己的弟弟受了委屈,但子不言母过,他不能指责生母什么。虽然还年幼,但早早被迫长大的他明白嫡庶的分别。
被贬这些年来,因为韦氏的耳提面命,他虽然爱护有弟弟们,但到底有那么一重隔阂在。因此次事件,又因心中的这点小小想法,他待两个庶弟比往日好了几分。
王府大小主人的各自心思影响不到暂居的卓绰,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五岁的少年这是处于这年纪,食量比起成年人也只高不低。他吃得多,但也不是没有贡献。自他来了之后,每个月王府都能见一次荤腥。
李显不想独吞这些肉,每次都令厨子将肉剁的碎碎的,合着野菜做饼子,然后分发给坊中居民,并尽力节省,能帮一个是一个。
离各家各户存粮耗尽已经两个月由于,朝廷的赈灾粮终于姗姗来迟,这次旱灾范围很大,朝廷调粮也花费了很多时间与精力。
如果李显不是在房州,李旦担不起饿死自己亲哥哥的罪名,武则天虽然不喜这个儿子,也将李显元妃赵氏活活饿死,但没想过要饿死自己的儿子。
若非如此,只怕这赈灾粮食还没这么早运到。毕竟房州隶山南道,比起灾情,河南道与关内道更严重。
救命粮送来了,李显也放下心中大石。这段日子他不仅为灾民提心吊胆,也为饥饿中铤而走险的百姓吓着了。如果卓绰不在府里,他必定夜夜不敢安寝。
这可不是李显心理脆弱,而是为那一口粮铤而走险的人多了去,一些官员富户的宅邸都被光顾过。王府有自己的侍卫,还有卓绰这个游侠儿,所以才是几次虚惊。
府内没有人员伤亡,内眷与孩子几乎不知道外界的境况,只知道自己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食物越来越少,但自家丈夫/阿耶还要将食物送出去。
王府的奇牙越来越低,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李显似乎无所觉,一心扑在救济灾民上,常与属僚彻夜商谈。
终于在暗涌爆发之前,朝廷的救灾粮到了。没有缺少食物这个套在脖子上绞索的威胁,韦氏心平气和许多。
然而卓绰的所作所为已经得罪了王府中的其他仆役,他自然之道自己受到的排挤,见危机已然过去,他也渐渐暗淡失色,直到泯然与众人。
经过了数月的沉寂,王府奴婢们渐渐将自己透明化的卓绰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讨好自己的主人来。虽然让许多人遗忘了自己,但李显不曾忘记他,李裹儿也不曾。
李裹儿对这一年只有三个印象,那便是‘很冷’‘很饿’还有‘阿卓’。年幼的李裹儿心中,阿卓和自己阿耶一般,都是无所不能。
“阿卓,阿卓,你何处寻来的大虫?阿耶和阿兄说大虫可凶猛了。”李裹儿在垂花门口摆弄衣襟,歪着头,语带崇拜的问。她寻了个时机偷偷跑出来的,躲着旁人。
李裹儿说的是冬天时卓绰悄悄扛回来的一只老虎,那时整个月未见荤腥的一群人两眼冒绿光。虎皮剥下来处理干净,做了李裹儿的褥子。
卓绰含笑回答:“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李裹儿努力睁大狭长的双眼问。
“很远便是跨过州县,七娘未长大便到达不了的地方。”卓绰耐心哄道,他从不缺乏耐性,至今也没有他无法说服的人。
李裹儿又问:“那我长大了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吗?”
“待七娘羽翼丰满之日,天下任你驰骋。”卓绰意味深长地回答。
“那我何时才可以羽翼丰满?”李裹儿仰头,眼中的好奇无法遮掩。
卓绰的笑容诡秘却一闪而过,随后漾出的笑容温暖人心,他低声说:“七娘不可以将这句话宣之于口,只能藏在心里偷偷的问。”
“藏在心里怎么问?”李裹儿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眼花。
“问自己,如果不懂便去翻阅史籍,总会找到答案的。”卓绰眼中泛着冷光,可惜看到的人无法了解。
卓绰蹲下身,平视着李裹儿,问:“七娘,我对你说的话能保密吗?不告诉任何人。这‘任何人’------包括你的阿耶与阿娘。”
李裹儿似乎知道这问话的严肃性,她想了又想,终于严肃的点头回答:“能!”
卓绰轻笑出声,眼中波光潋滟。不似平日里的黑暗幽深。他轻笑着说:“七娘便是不理解也要牢牢记住了,一个能够听天由命,尽量让自己安于现状的人,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呢,通常这种人活得会比较长一点。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
李裹儿似懂非懂的点头,虽然不理解这话,但是这是阿卓对他说的,她一定会牢牢记住,而且不告诉旁人。阿卓说了,等长大了她就明白了。
时光滴溜溜的转,在卓绰与李裹儿说完话后两个月,他便消失在庐陵王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向粘着他的李裹儿不知道,王府的主人李显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