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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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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折子•生息
——by霁雨愔然
上元夜,上宣城火树银花,黑夜如昼,热闹非凡。
王靖独自一人的身影与熙攘的人流格格不入。他穿过他们,入了一个静谧幽深的巷子,外边的嘈杂瞬间远去。
巷子很黑,然尽头的橘色灯笼为他指引着路途。
抑或说,归途。
随着他走近那扇紧闭的大门,散落在记忆中的过往又一幕幕地出现在脑海——上元夜的烟花、清明日的香火、乞巧节的孔明灯……以及,那飞雪漫天里,焚尽一切的大火。
记忆色彩鲜明,仿若就发生在昨天,然而这其中的人影,却是模糊不清的。有时候还有另一人与他作伴,而大多时候,只有他一人。
可是,那人影分明在与人交谈,怎么可能就他一人?
王靖迟疑片刻,才推门而入。
院内一片漆黑——这不是夜黑的缘故,他知道,焦黑的碳色吸收了一切的光。在橘色灯笼的映衬下,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门上悬着的蜘蛛网。
真是人非物亦非。
王靖将门反手关上,断绝了亮光。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借着清冷的月光,看清了院内轮廓。
忽然,他耳后吹过一阵阴冷的风,接着,那扇大门又打开了。无人开启。橘色的灯火此时已变为幽幽的青蓝色,像极了鬼火。
王靖手心与后背开始冒冷汗,但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步步向那门外的青灯走去,仿佛那才是他该走的路。
待他一跨过大门,门就立马关上了。
还是来时那条巷子,紧接着,就由那门口的青灯开始,一簇一簇的火光沿着小巷亮了起来,一直到了巷子外。
森森的冷意袭来。
记忆中,仿佛有人对他说过:上宣城在二十年前,遭到了南方北上的一伙叛军的洗劫,可不知为何,那伙叛军在占领该城的翌日夜里,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可他们的东西分明还留在城里。后五年,有中原道士来此,说是这里聚了上千妖灵,而那些叛徒,十有八九是给这些妖灵害了。一时人心惶惶,百姓请除之。后来,经足足三月的部署计划与召集八方道士,在上宣城四角及中央位置的一家民宅里布了九重镇妖阵,终于将他们口中的妖灵给镇住了。那一夜虽是冬夜,却出现了夏日才有的电闪雷鸣。据说还有人听到了恶兽的嗷叫,凄厉极了。但所幸,这一切安然结束了。
王靖当时听得入神。他是十三年前搬来上宣城的,然而听起前几年发生的事,竟像是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听得的志怪奇谭,像是发生在更久远前的传说里的故事。
“当真?”王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不会是胡扯了些东西在忽悠我的吧?”
“我可不忽悠别人。”那人说得理直气壮,淡淡然呷了口茶。
“哦……”王靖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皱眉盯着茶杯上墨竹纹饰沉思了许久,突然灵光一现:“嘿,这莫不是你为了神化你的宅子好让我乖乖付租金而胡诌的吧?我们可是在先前就说好了啊,我寄住你家帮你做活儿,你就免了我的租金的!”
王靖是从乡里来上宣求学的读书人,本想的是边做活边求学,却不想生计如此困难。这时,他拐进了此人屋子所在的巷子。
这里分明是城中心,却分外清净,好似此处没有人烟。然而巷子尽头的门却是半开着。王靖就试探地进了去,见到了现在的这位房主。于是他便住了下来,平时帮这人理理院子中的花草,烧些饭菜,也相对轻松。
“我从不食言,你放心。”那人说。
只是,此时置身一片青火下的王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人的面容名字,甚至连身影都模糊了。
这是否是他所真正经历过的,还是至今他仍在某个梦里?
快结束吧,醒来吧。
王靖每往巷子外走一步,就像是在步入无底的深渊,却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引着他不由自主往前走。
出了巷子,是更加明亮的街道,只是不知哪来的青光,将眼前所熟悉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绿纱。这令他想起他搬来后的一次溺水,他挣扎着,在汪汪的绿水中看着渐渐离他远去的光源,便是这种感觉,一切声源消失,周身十分压抑。
王靖心里的弦压得紧紧的,只差最后一根鸿毛,将之击溃。
街上空无一人,可今夜不是上元节吗?方才那么多的人呢?
“你可知,其实上宣城的妖灵并不是如那位道长所说,有上千只?”
王靖忽然想起那位房主还与他有过这段对话。
“你好像知道点什么?”王靖搁下了毛笔,添了点油灯。这位房主平时沉默少语,难得他主动开口,王靖便准备细细地听。
“是早些年听巷口老妪说的,如今她已不在了。”那人说话总是平缓沉静,因而不论说什么,总像是在说着古书里久远的历史,这是王靖的发现。
“老一辈人相信,那所谓妖灵,其实原本是上宣城的守护灵兽。”
“当真?”王靖至今都是不相信牛鬼蛇神的传说的,但无从反驳。
“相传,尤兴三方主城皆有守护灵兽,帝京伏青为平倪,娄思为亦尘,上宣则为一匹银鬃金瞳的战狼。《齐谐》载言:战狼尝随凯余与八方魔族鏖战七十八回,无往而不胜,终因辰章的未名烈火亡于上宣。凯余念其陪伴,感其战功,葬之于上宣北山,筑灵塔,容其魄、纳其魂,并赐名……”
赐名什么?王靖无法记清了。那房主也有说道,战狼善幻化之术,在幻化之境内斩戮敌手。
一向不信这些的王靖此刻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入了这灵兽的幻化之境?可……这青色光火,这冷意悚然的情景,难道不是妖祟作怪?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出去。他来旧宅是来寻东西的,而不是打算丧命于此的。
王靖决定去北山的灵塔看看,若这里真有那什么灵兽,大概也只有那边能寻得些蛛丝马迹了。
一路无人,静的可怕,甚至连他自己踩断树枝的声音都听不见。他尝试喊了句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狠狠掐着左臂,一路的痛苦感觉告诉他这不是梦境。
分明没有光源,青色的光却一路伴着他。
待王靖到了北山山顶的灵塔下,回首再望向上宣城,竟是一片黑暗!唯有城中央一盏青灯,他直觉是指引他来的那第一盏灯。灯火其实十分微弱,且处于深巷,为何他能一眼看见?
王靖千头万绪,觉得多想也无解,便转身推开了重重的塔门,走了进去。
光,火光,青色的火光沿着塔内蜡烛一支支盘旋而上亮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火光也越来越亮,直至白色,在塔顶一抹白色的光亮得刺眼。
一路而来的景象已经足够诡异,但此刻王靖并不感到害怕。极亮的白光从塔顶落下,已将阴冷的青色驱散弥尽,他想起了所谓“圣光”。
塔中空无一物,连去第二层的台阶都没有,前方无路可走,后方无路可退,当真是穷途末路之境。
王靖正心生着急,突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股薄薄的烟气,周围的塔墙渐渐淡去,空间陡然开阔起来。
烟气渐浓,从四面八方逐渐地凝聚在一处,过了不多久,竟然有了朦胧的人形!
不是灵兽吗?
王靖大惊,想要动下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然而又令他吃惊的是,那人形逐渐明朗,竟然与记忆中那模糊的身影相重合!
“你……难道是……”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能出声了。
“多年不见。”那人从烟气中走出,银发金瞳,五官与记忆中的人相吻合——王靖散落的记忆已重新回来。
“你是……李智?不……”王靖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是……”
是那所宅子的主人,是上宣城的守护灵兽。
城中央的宅第,是无人居住的,所以书塾中同辈传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人知晓天地间那么多事,那么多传说,也绝非处处从别人那儿听说,那都是他亲身经历。
“凯余念其陪伴,感其战功,葬之于上宣北山,筑灵塔,容其魄、纳其魂,并赐名……眰聪。”
对,面前之人,就是名为眰聪的战狼!
或许是他化为人形的缘故,王靖此刻丝毫没有胆怯之心。况且,那对金瞳虽是兽眼,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王靖总觉得那眸中金色在渐渐淡去。
“你似乎不惧我。”
“不惧。”大概是从前就不曾惧怕过,即使传言厉害,他也察觉到些许诡异不合情理之处,但王靖的确不曾害怕过,“你不是灵兽吗?”
既担得起“灵兽”之名,他想,也不会去要人性命。
“是,你若惧我,便不会来了。”眰聪轻不可闻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等你来。”
自十年前那场雪夜大火后,他便一直在此,等王靖归来。
“……”王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哎……那场大火,我不知被谁救出,昏迷了三天四夜,醒来便发现我已经在了夫子他们前往帝京伏青的马车上……”
王靖在帝京伏青努力研习诗文、治国之道,后来,他以乡试解元身份参加会试,中会元,同年四月殿试,中榜眼,擢礼部三品侍郎,可谓是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加上他容貌俊秀,为人谦恭,待人有礼,被好些个官员看中,欲将女儿嫁之。后二年,王靖娶了应国公王师付之女王瑜笑,一位名冠帝京的美人。只是,那位美人在出嫁的同年冬至日,就因染了寒疾不治,香消玉殒了。后几年,关于王靖旧日在上宣城与妖物同居的传言四起,再加上小人谗言,他便被迁官,知府上宣。
重回故地后,王靖就想回去故居看看,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入了眰聪的幻境。
王靖将他这些年的经历大略道出,没有察觉到眰聪越来越浅的瞳色。
“得见你历经浮沉却相安无事,我便也放心了。”说着,眰聪凭空变出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青玉牌,“想必,你是来寻此物的。”
那块青玉牌色泽通青,无论正反面,都未刻上一笔。这是王靖祖上传下来的,也曾有道士玄乎地说,这是伏青灵兽青玉骢平倪真身的一小部分,凝了它一魂一魄,到现在为止,不知聚了多少灵气,说是可以护他不受那些邪秽之物所害。
后来,为了报答刚来不久那次溺水中李智的救命之恩,王靖便将此物交与了他。然而随着那场大火,二者都销声匿迹了。
王靖接过玉牌,青色的冷光,像极了那引他过来的光。他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
而眰聪,自玉牌一离手,他那金瞳便瞬间失了颜色,连同他的银发,也变得毫无光彩。是他的生息已去。渐渐地,来时的烟气又起,人形渐渐幻化成兽态——那匹威风凛凛的战狼。
它逐渐消散,幻化成一簇簇浮动的光,飘摇着汇到塔顶。消散殆尽后,白光迅速褪去,接着青光,黑夜,月光,青灯……
直到炭黑的大门为他重新开启。
一瞬间,压抑得他无法喘气的重量全部消失。王靖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庭中地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此时天色微亮,王靖估摸着是日出接近朝食时分。
上元夜烟火已逝,天降小雪,此乃吉兆。
王靖起身,理了理衣衫,拂去了衣上的一层薄雪。
难道是梦境?
迟疑间,王靖摸到了腰间玉牌——这绝非梦境。他也同时发现,他既然已经在此躺了将近一夜,怎么一点冻伤的迹象都没有?
“自妖灵被镇了以后,上宣城便开始衰落了。地里收成开始一年不如一年,外地商贾也开始断了与上宣的贸易,灾疫频现……有人说啊,这是妖灵的诅咒!可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都觉得那不是什么妖灵……”
王靖初回上宣时,有老者这么说。
他们说,当年贼军北上上宣城,无恶不作,却会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定是城中有神灵庇护。哪有道士所说的上千个妖灵?可是自从被道士封了之后,便再无声息……
那时还有老妪孙女反驳道:“姥姥你胡说!隔壁的宇宏哥哥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城中央的那个宅子后来住进去的一个书生遭了场大火,也定是受了那恶兽的诅咒!”
王靖此刻忽然意识到,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或许不是飞来横祸,而是那些害怕传闻之人的作为!而他能得救,说不定……还是眰聪救的?
后来呢?
王靖不愿多想。因为无论怎样,他都清楚,无论是李智还是眰聪,甚至是那灵玉,生息都已断绝,不再。
“大人……大人……”王靖听到有人唤他,声音越来越近,应是寻得此处了。
随即门被推开,来者是他的近身侍卫于勇。于勇一见到王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便松了口气,惊喜道:“大人,原来你真在此地!”
王靖沉立良久,道:“回府吧。”
“是!”
上宣瑞雪,三十年未见。这里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即使没有灵兽,他也会护得上宣生生不息。
-E.N.D-
于2015.2.1(即倒计时126天的英语考试前←那个时候居然在写这个我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