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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情起一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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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秋日,在山之谷。黄鸟于飞,集于灌木。
初秋的夕阳,似烈火而愈温柔,而落在空旷的无暝谷里,则更添了一分别样的光色。秋高气爽,往日里笼罩无暝谷的浓雾也消佚殆尽,山青水绿,满目清凉。
“嗨~~!”谷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喝声,一名白衣少女旋转着一跃而起,衣裙翩飞如白色蝴蝶,足尖点在峭壁一块块凸起的岩石之上,攀上几株藤蔓,惊起几只飞鸟,一纵之下将近两丈多高,手指点出,直指山半腰一株半抱大的花树。随即她纤腕一转,从那满树鲜花之上,轻轻巧巧地采下了最大的一朵,然后顺势落下,轻松地落在地上。
少女落地之后,盈盈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拈着那易碎的花儿,三两步跑到一棵大榕树的旁边,笑着向那树影之下闭目养神的男人道:“师父,看!我练成了!”
那名男人正在小憩,慵懒修长的身体半躺在藤椅之上。夕阳照上他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五年春秋迭逝,欧阳鉴二十有七,面容英俊如昔,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留下的苍劲。飞白也长成了十五岁的亭亭少女,豆蔻初成,清美如玉。
欧阳鉴懒洋洋地睁开一线眼睛,看见飞白笑嘻嘻地把那花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晃来晃去。欧阳鉴嘴角一弯,冷不防吹了一口气,那花瓣立刻飘了个干净。
飞白一僵,举着光秃秃的花杆子傻在那里。
欧阳鉴轻笑,随即哼了一声,说道:“‘凝花指’之精髓,便在一‘凝’字。凝者,聚也。你手法如此生涩,真气涣散,弄得花瓣纷飞,这也配叫‘凝花指’?今天至少再练习上一百回,将那一树的花全采下来,才算是初有小成!”
飞白缓过神来,将那花杆子一扔,拍拍手掌,状若无事地说道:“好啊师父,我这就去再练一百回,您晚饭就自己去树林里抓兔子吃吧!”
欧阳鉴一僵,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罢了!这一百回先放着,得了空再练,现下……你先去做晚饭吧!”
得了空?得了空也不练!飞白腹诽着,暗暗偷笑,转身向东方的得月居走去。
欧阳鉴哼了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飞白转过身来:“师父刚刚说什么?”
欧阳鉴不自然地动了动,说道:“我说今晚多做一些羊肉,别成天总吃些芦笋木耳,简直像住在庙里一般……”
飞白“咦”了一声,笑道:“师父,练功之人宜清心寡欲,不可多啖荤腥,这还是你说的呢!”
欧阳鉴一挑眉,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吃不饱肚子,谈何修炼高深武功?你个小丫头懂些什么!”
横竖他都是有道理的!飞白翻了翻眼睛,不再说什么,鼓着腮帮跑掉了。
欧阳鉴在后面远远喊道:“别忘了后日是十五,我又要出门,你记得把干粮给我准备好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飞白轻盈的身影远远飘去,在他的视线里渐渐缩成一个蝴蝶般的小点。
※
飞白将煮好的晚饭端上桌时,欧阳鉴正矾了画绢,研了彩墨,泼洒如意,迤迤挥笔,一幅写意山水渲然纸上。
飞白放下碗碟,从欧阳鉴身后探头过去,只见画上夕阳欲落,晚霞悠悠,谷中秋花金黄,远处的亭台隐约可见,正是方才日头未落之前,山谷夕照之景。画旁留了白,正准备题字。
飞白咦了一声,指着山谷间的一抹白影笑问道:“这个是我么?”
欧阳鉴轻哼一声,道:“那个是只鹅!”
飞白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怎么没把师父你自己画上去啊?是不是怕会太煞风景啦?”
欧阳鉴瞪了她一眼,指着那画旁的留白说道:“速吟一首诗来,五言律,十四寒的韵不要。”
飞白也回瞪他一眼:“才不要!我都快饿死了,这种时候怎么做的出诗来!待我填饱肚子再说……”说着自己坐回了饭桌旁,拿起碗筷就要开吃。
欧阳鉴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她。
飞白被他看得发毛,心虚地放下碗筷,想了一想,张口吟道:
“彼有无暝谷,造化世无双。宁日聚春暖,明露散秋光……”
欧阳鉴摇摇头:“措辞太直白,重来!”
“呃……蘅芷复薜荔,尚开君知否?金风会玉露,何处不相逢!”
欧阳鉴一挥手:“用典太过,重来!”
“嗯……红云咽秋碧,依依昏炊时,习功勤至晚,腹饥不自知……”
欧阳鉴冷笑一声:“吃货,重来!”
飞白愤恨地一摔筷子:“师父你自己来啊!”
欧阳鉴哈哈大笑,不再难为飞白,笔走龙蛇,成诗一篇,墨痕犹香,置于案前。
飞白凑过去一看,只见一首七律落于纸上,言曰:
阑风落日浸秋岚,烟色将淡树欲喧。远山缥缈红尘倚,遥穹苍茫暮云纤。
骤暖能开花三度,杯酒吟得诗九千。既是离鸾归心所,岂令流光逐华年!
笔锋刚劲,势如游龙,与那水墨画作相形益彰。
飞白抗议道:“这可不是五言律!”
欧阳鉴白了她一眼:“诗不以构体言辞害意,如若轻易被格律束缚,那岂不是落了下乘!”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讲理的人吗?飞白鼓了一会儿腮帮,不说话了,低下头去默默地吃东西。
欧阳鉴一把将那画帛丢给飞白:“去,把这个拿去给莫老板,少于二百两银子不卖。”
飞白“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欧阳鉴一拂袍袖,在桌边落座,又加上一句:“还有,你想个法子把无暝谷给我封起来,省的总有些闲杂人等嗡嗡嗡闯进来,像苍蝇一般惹人烦!”
无暝谷一带奇花异草甚多,常有些采药人不慎闯入。飞白想了想,又“哦”了一声。
翌日,飞白如往常一般穿成个小秀才打扮,手持画卷,走过弯弯的山路出了谷。谷外不远处有一个名为海棠镇的小镇,虽说小镇清净偏僻,但用于飞白师徒两人平日里置办衣食用品,也是足够了。
飞白走到海棠镇上一家名为“莫雅坊”的书画店,看看店内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装潢,抿嘴笑了一笑,迈步走了进去。店伙计眼尖,远远看见飞白走来,忙跑到内堂通告去了。
“莫老板在吗?”飞白进门便问。
“白小哥!哎呀,老莫可算把你盼来了!”帘子一掀,一个人立刻从内堂闪了出来。
莫老板是个精瘦精瘦的中年人,皮肤蜡黄,一把山羊胡子,看见飞白提着画轴进店来,两眼放光,就像看见一堆黄灿灿的金元宝一样,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白小哥几月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哟!看这长相,看这风度,啧啧,简直就像那画儿上走出来的仙童呐!快些进来坐着,让我老莫家沾沾仙气儿才好!”莫老板夸张地大声说道,山羊胡子一颤一颤的。
飞白一笑,说道:“莫老板,许久不见,还是这么会奉承人啊!”她将那画卷放于桌上:“师父讲,老价钱,二百两银子!我还要快点回去交账,就不劳烦老板招待了。”
莫老板忙道:“不急不急!白小哥坐下来喝杯茶先,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飞白奇道:“跟我商量?什么事情?”
莫老板殷勤的请飞白上座,一边催促伙计道:“上次我从福建带回来的大红袍,快去泡一壶来!”
伙计应声而去,莫老板又在后叫道:“备上最好的点心过来!就要那日刘老板送来的苏州天香枣!一口酥!枣泥麻饼!”
莫老板一叠声吩咐下去,一派盛情。好不亲热,令飞白有些莫名其妙。
“莫老板,如果您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便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莫老板呵呵笑着:“没啥,没啥!好久不见白小哥,老莫这不就是想跟小哥叙叙旧嘛!”
飞白扑哧笑道:“莫老板,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有何旧可叙啊?”
“这个……”莫老板搔了搔头,讪笑道:“虽说只是数面之缘,但掐指算来,好歹也算是好几年的工夫呢!当年白小哥跟您师父第一次来小店,那可叫一个蓬荜生辉哟!老莫我一看尊师的画作,登时惊为天人!二话不说就高价买了下来!要说这千里马,也得遇伯乐才得驰骋千里嘛!”
飞白摸了摸下巴,说道:“莫老板,您究竟想说什么呀?”
莫老板咳了咳,这才满脸堆笑的说道:“白小哥,你瞧瞧,这么多年来,尊师半年才来卖一幅画,一年才得两幅,而我这边的客人,却是对尊师的画□□的紧,哪个不是每次翘首以待,等得心焦意躁?白小哥啊,你看能不能帮个忙,帮忙劝劝尊师,让他老人家一年多画上几幅?对于尊师这样的大才子,多画几幅画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要我说啊,一个月一幅最好啦!我老莫一定多多的出高价买下来!”
“哦?莫老板准备出多高的价,买我师父一幅画?”飞白饶有兴致的问。
“三百两,怎么样?”莫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太少了!”飞白摇摇头。
“再加五十两?”
“不行!”
“再加一百两,四百两?……五百两?……六百两?”
飞白不断摇头,自顾自地喝茶,似是对莫老板报出的一个个高价浑不在意。
莫老板脸憋得通红,心中不断交战。欧阳鉴的画,在外实已炒到千金,只是一年只能做两笔这样的大生意,令莫老板实在心痒难搔。若是能多得上几幅,便是多花点钱收购,那也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莫老板咬咬牙,伸出两根手指:“八百两!怎样?”
飞白点了点头,似是甚为满意。
莫老板眼神一亮,喜道:“这么说,白小哥同意啦?
飞白哈哈大笑,将茶杯放回桌面:“八百两银子,当然是个好价钱!但是,莫老板,实话跟你说,我可是说不动我师父的,而且要让我师父多画一幅画,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莫老板的脸色瞬间由黄转黑,怒也不是,气也不是,只能干瞪眼。
飞白摇头叹道:“莫老板啊莫老板,空你做了一辈子生意,难道不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倘若我师父每日都画上一幅,那哪里还能算得上是稀罕之物?你以为还有这么多客人翘首以待?你以为你还能抬出个好价钱?急于一时之利,反而会漏了大鱼!”
莫老板一呆,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白小哥所言极是!想不到我活了一辈子,见识还不如一名十多岁的小辈!也是我太过心急,一想到那位金主总是催我,这心里啊,就老是静不下来喽!”
“金主?”飞白奇道。
莫老板一拍手掌:“白小哥有所不知啊!尊师的大作,早已经传到京城去啦!京城里有位贵人,每个月都会派人来催我一次,次次都问我,秋暝客什么时候能够有新作,他老人家可是日日在盼着呢!”
京城?
这个字眼如同天边传来的一声呼唤,唤起了飞白脑海中模糊的回忆。
京城里,应该有一些她曾经熟悉的人,只是如今,他们的样子应已不同了罢?不知他们是否平安,是否欢喜,是否如愿……
莫老板看到飞白有些恍惚,试探的问道:“白小哥?”
“啊……”飞白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带着些许希冀地问道:“莫老板所说的这位贵人,可有什么来历?”
“这个,老莫就不知道啦!不过,那位贵人肯定是有派头的,连每次来传话的下人,都是穿金戴银的!就是……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老莫我活了半辈子,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倒像是姑娘扮的……”莫老板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飞白好笑之余,也觉得自己问的有些无端,便婉言谢绝了莫老板的盛情挽留,起身告辞了。
这一日夜晚,飞白回到自己卧房,供起六柱檀香,仰头望着案上的两块木牌。
香烟缭绕,一如五年前安宁平静的冬霭阁。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案上供着的,乃是秦婆婆秦荆与程妈妈程寒鹊的牌位。
岁月总在不经意间流逝,木牌显得陈旧,而烙印却愈发的深刻了。
飞白拜了几拜,直到香成灰烬。飞白怔怔地望着案前一抹残烛,默默不语。烛光映在她的双瞳之中,清亮而灿烂。
白日里突起的念头萦绕在她的脑中,如同在她眸中的烛火,忽明忽暗,挥之不去。
烛花爆了又爆,终于噗地熄灭。一瞬间,浓浓的黑夜笼罩了她。
飞白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曾经以为,儿时的记忆本应早已随着那一场不堪回首的大火而被封锁。然而事实上,它们只是被深深掩埋在了记忆深处,就像是被无意散播的种子,从未被大地遗忘。而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它们便会渐渐地破土而出,萌发生长,直至盘踞于脑际的土壤之中。
而她,将会一生与这记忆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