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14、十四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新生活到来了。
　　风尘仆仆带着行李到达柏林的时候，这次换了他的哥哥来接他。兄弟俩见了面仍是抱了又抱，路德维希兴奋地话都说不溜，偏偏一路上还说个不停。从考试的难度到朋友的祝贺，从平时的努力到校长的赏识。吉尔伯特好笑地看着弟弟很少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路德维希精力充沛，他早就研究过了学校的地图，一个人拎着行李在校园里走得飞快，反而要吉尔伯特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跟着了。吉尔伯特陪着他在学校转了一圈，一起在食堂吃过饭就回宿舍去整理行李——顺便用眼神警告一下路德维希的室友们做人要老实。这一次的校园之行还是让吉尔伯特回想起了自己在学院的那两年半。
　　“充满自由的三年！哥，我终于回来了！”路德维希又大声说着。吉尔伯特不满地拍着他的头，劝说他不要在学校里这样高调，免得让人看出来他们是小地方出身，但路德维希却毫不在意这些。吉尔伯特泄气的发现，他的弟弟很快就和室友形成了友好的关系，和他当年完全不同。他当年……似乎只和一个前来游学的法国学生有过一段比较和谐的友情。
　　晚饭之前，路德维希的室友都跑去看欢迎新生的演出去了。路德维希虽然也想去看，但毕竟舍不得把哥哥一个人扔下。于是兄弟两人在宿舍里沉默了一阵子。吉尔伯特看了看表，又趴在窗户上朝院子里看了半天，突然直起身子跑下了楼。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人。路德维希睁大了眼：黑发，戴眼镜，是个老古板，性格诡异……眼前这位先生一定是埃德尔斯坦医生没错了。虽然最后一点他还没有体会到。
　　罗德里赫把右手紧紧攥着的一张纸条迅速塞在兜里，然后伸了出来，“初次见面，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我是埃德尔斯坦。您哥哥一定说起过我。您能来柏林上大学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您的哥哥也多了一个人照顾了。”
　　路德维希本能得和他礼貌握手。他隐隐觉得自己应该称呼眼前这人为兄长……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反而让他不好意思表现得过于亲密，“您好，埃德尔斯坦先生……感谢您对我哥哥的照顾……一直以来。”
　　吉尔伯特却嚷嚷开了，“我说你们两个，像笨蛋一样在这里啰嗦客气个啥！明明都是一家人！阿西！别学得和小少爷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听着累死了本大爷！”
　　“一家人”这个形容词刺激到了路德维希，他刚要张嘴，罗德里赫却点点头，“您说的没错。那么路德维希，我这次也是特地来看看您，作为比您年长的人，我也有必要对您表达一下祝贺和……关心。”他看了吉尔伯特一眼，觉得他的表情似乎顺眼了点，“这是送给您的。也是您哥哥的意思。”
　　路德维希觉得这人话语温和口音柔软，然而自己想说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单词就这么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他不自然地道了谢，接过罗德里赫递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一阵甜蜜的气息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里面是一个制作精美的奶油核桃蛋糕。“多吃核桃对年轻人有好处。”罗德里赫说着。而吉尔伯特想得则是这个蛋糕他们三人应该吃掉多少，要不要在路德维希的室友回来之前就吃光。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好意思把这个建议说出来。

　　以后的日子里，吉尔伯特经常和罗德里赫一起去看望路德维希——他真是个勤奋的学生。虽然大学的课程并不紧张，但是他仍然整天蹲在图书馆里——顺便给他送去各式各样的点心。这些点心当然都出自罗德里赫之手，自从新年的时候伊万送来点心模子作为礼物后，吉尔伯特的确又增加了一项大福利。就连被厨房里的动静吸引过来的梅勒一家，也都跟着沾了光。
　　“我认为年轻人应该多吃甜食。这是没错的。”每当吉尔伯特质疑他使用甜食“收买亲爱的阿西”的时候，罗德里赫便这样说。
　　时间过的迅速。转眼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伊丽莎白终于被她母亲的亲戚过来接走，后来又辗转回去了她原本的故乡匈牙利。吉尔伯特终于送走了自己的第一批学生。毕业典礼上他也难得身着正装，第一次拿到了全体教师和学生们的合照的时候他很是伤感了一把。路德维希梅勒自从半年前从维也纳回来就变得有点怪，经常偷偷摸摸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书，还经常找些人在公寓里聚会。不过这跟吉尔伯特也没有太大关系——他和路德维希梅勒谈不上熟，他觉得这年轻人只是喜欢找个人说话而已。而且他反而不怎么往外跑了，连带着房东夫人的脾气也变好了很多。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弟弟是个老实安分的好学生，但是进校几个月后他在在路德维希脸上看到了第一条浅浅伤痕的时候他不得不改变了想法。决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听起来吓唬人罢了。学生团体之间闹一闹很正常。他弟弟这样安慰他。大家都是这样不是么。就连罗德里赫也半开玩笑一样的说：音乐学院的学生果然是更文雅一些呢。把长笛当做武器使用并大方承认的吉尔伯特大爷便没有话说了。
　　在这个1914年的初夏，天空还是如此澄清，阳光也还是如此明艳。而路德维希的心，却已经飞到了他的哥哥所不能知道的地方去了。
　　他总算已经在学校混了一年多，在社团也爬到了一定的位置。每当演讲或者发放传单，小规模游行的时候，他都是组织的一员。他年轻的心无条件地信任着德意志的传统，德意志的精神，随时准备着为了这些奉献出一切。如果能用自己专业知识回报国家，这是他最渴望的。当然在这种微妙的局势之下，用别的方法——他也会毫无异义的接受。
　　这一切，他的哥哥并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去理解。他的哥哥天生只是个当艺术家的料。这毫无疑问——虽然他打架的技术可能会对国家有用——路德维希苦笑了一下。然而，他却躲避不了他哥哥身边，埃德尔斯坦先生的眼睛。
　　——他简直心神不宁。当埃德尔斯坦先生又一次代替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他刚好在填写那份表格。虽然在对方进门的一瞬间他把它藏进了书页里，但是对方那双紫色的眼睛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锐利，眼神像剑一样穿透了那本厚厚的机械力学课本。
　　他的沉默把路德维希推到了希望和绝望的边缘。

　　两天之后，他们应邀去参加了安东尼奥的小型家庭聚会。生意人的嗅觉总是最敏锐的。这个西班牙人终于也要在下个月返回自己的祖国了。而这次这说不定是他们在柏林的最后一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