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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傅红雪 ...

  •   (一)
      “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由厦门飞往香港的MU5666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还没有登机的旅客携带好您的随身行李,抓紧时间登机。”
      当机场的登机提示广播到第三遍的时候,傅红雪猛地回过神来,将手指间那半截快燃尽的香烟摁进烟灰缸里,抖落掉满身的烟灰,跺了跺脚,走出了吸烟室,大步流星地向登机口走去。
      一张机票平展展地递到了地勤服务人员的手中,在扫描仪下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地勤熟练地撕下机票边缘的一联,将剩余的部分交还到傅红雪手中,傅红雪低头看了一眼机票,姓名的位置白纸黑字地写着:杨宇。
      (二)
      四个月前,福建省公安厅。
      “报告!”
      “进来!”
      傅红雪走进门,向桌子后面的男人利索地敬了一个礼。“龙岩市公安局特警大队一支队队长傅红雪报道!”
      桌子后面的男人点点头,示意傅红雪坐下,仔细看了看他才缓缓的开口说道:“小傅啊,我看过你的材料,你们龙岩市局这几年破获了好几个跨省的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成绩显著,你个人也屡次建功,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八年分别荣立三等功三次、二等功四次,一等功两次。这次把你叫到省里来,是有一项特殊任务,不知道来时你们局长跟你提过没有?”
      傅红雪坐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回答到:“报告首长,没细说,局长只交代有一项特殊任务。”
      那个被叫作首长的男人摆摆手,示意傅红雪不要太拘谨:“是我叫他保密的。这项特殊任务的秘密级别是一级,是公安部和香港警察总署联合督办的要案,咱们内地警方完全清楚这项特殊任务的不超过十个人。”
      听到这里,傅红雪本来就不轻松的神经又立刻重新绷了起来:“请首长指示。”
      首长无奈又表示理解地笑笑,拉开抽屉拿出一叠材料交给傅红雪:“这里面的材料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香港向氏企业的背景材料,向氏企业表面上是一家经营高端纺织品贸易的正规企业,但暗地里是香港最大的毒品走私集团,其触角遍及香港的各个角落,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贩毒、售毒的犯罪链条,并且还私藏有武器,不夸张的说是现在香港危害最大的□□组织,他们的头子叫向应天,是个天性多疑又狡猾无比的人,一直让香港警方非常头疼。而且有证据显示,向氏企业从二〇〇六年起就计划将他们的□□组织扩张到内地,只是因为我们打击□□性质犯罪的力度比较大,他们一直没有得逞。第二部分是厦门云天特大走私集团的材料,云天集团于二〇〇六年被我厦门市公安局侦破,除了他们的老大杨长风出逃到南非以外,绝大部分重要犯罪分子都已经陆续落网,这些情况你想必也有所了解。我们在对云天集团的调查过程中发现,二〇〇六年初他们曾和向氏企业有过接触,向氏企业想利用云天集团关系达到把毒品销往内地的目的,但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展,就随着云天集团的破产破灭了。据可靠消息,目前向氏集团又在内地积极地寻找机会,扩张势力。我们觉得,与其等他们找到下一个云天集团,倒不如我们抓住这个机会送一个云天集团给他,来个请君入瓮。第三部分,是一个叫杨宇的人的资料,这个你拿回去好好背熟。杨宇是杨长风的私生子,一直以来杨长风碍于妻子的关系只能给予他足够的经济资助,从未向外界透露过自己有这么一个私生子,也从未让他参与过走私活动。你这次的任务,就是要假扮杨宇,代表云天集团与向氏企业接触,建立合作关系,必要的时候将向应天引入我们的陷阱,将其抓捕。你要记住这次行动的代号——“无声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向可信任的警方人员说出这个代号,以免不必要的误伤。清楚了么?”
      “清楚!”
      首长点点头:“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回龙岩去了,接下来你将接受两个月的特训,主要是熟悉一些缉毒和缉私有关的工作,这两个部门的同事会对你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接下来的时间你会经常和这两个部门配合。有没有问题?”
      “没有!”傅红雪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弹起来“啪”地立正,然后顿了顿,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轻轻地“呃”了一声。
      “有话尽管讲。”首长和蔼的样子,让傅红雪心里微微少了些局促。
      “首长,我想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首长显得有点意外,“首先,我们需要一个生面孔,现在陆港联合行动越来越频繁,所以缉私和缉毒大队的人为了保险起见都不能用;另外,我们需要一个有丰富的潜伏经验又专业素质过硬的人,你特警队员出身,在这几年的打拐行动中屡次潜入犯罪团伙的内部,积累了丰富的潜伏经验,表现突出,你们队长向组织上大力推荐你,经过审查,组织上觉得你确实是这一工作的不二人选。明白了么?”
      “保证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傅红雪干脆地大声回答。
      (三)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之上,傅红雪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便拉上了遮光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地再次被拖入回忆的漩涡。
      傅红雪还记得,当他第一天见到这个叫作叶开的小孩儿的时候,叶开只有两岁,他自己也不过七岁。两岁的叶开,像极了一个肉乎乎的小粉团子,大大的黑眼睛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可爱极了。
      “以后叶开就是咱家的孩子,你的亲弟弟。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听见了吗?”傅红雪清楚得记得母亲的嘱咐,笨手笨脚地拉起小粉团子的小手,小粉团子有些怕生,小嘴一扁,两颗泪珠儿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七岁的傅红雪登时慌了,不知道怎么哄两岁的叶开笑,他想起来枕头下面还偷偷藏了一个肉包子,那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好东西。傅红雪头一天晚上刚刚过了七岁的生日,母亲破例上市场上买了半斤猪肉,回家细细地剁了馅,拌上早起刚刚在地里挖的野菜,用香油调匀了,再包上嫩嫩的白面皮,一掀开蒸笼,香气四溢。傅红雪可舍不得一口气把包子都吃掉,于是悄悄地藏了一个,晚上摸着枕头下软软的包子,做了一个香香的梦。
      轻轻地把包子凑到叶开鼻子底下,傅红雪小心翼翼地说:“弟弟,吃包子。”闻见食物的香气,小粉团子果然停止了抽泣,张开小嘴一口含住了几乎和自己小脸一样大的包子,贪婪的吮吸起来不肯撒口了。傅红雪看见他没几颗牙齿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嚼不动这么大的包子,口水却流得到处都是,有点心疼那个包子了。他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小粉团子吸着白面包子,想了好一阵到底是弟弟重要还是包子重要的终极难题,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为了弟弟只好牺牲包子。
      以后的日子,小粉团子就变成了傅红雪的小尾巴。傅红雪捉蟋蟀,小粉团子说:“哥哥,开儿捉虫虫!”傅红雪爬树,小粉团子说:“哥哥,开儿要高高!”甚至傅红雪解手,小粉团子也拽着傅红雪的衣角说:“哥哥,开儿嘘嘘。”每次淘气完毕的傅红雪背着已经变成了小泥巴团子的叶开回到家,等待他的都是母亲的一顿胖揍,这时叶开就会使出他宇宙无敌撒娇功夫,牛皮糖似的黏在母亲的腿上,黑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一脸天真地看着母亲,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打哥哥!”让母亲气消了大半,下手也轻了很多。
      当叶开长到五岁的时候,傅红雪正好十岁了。十岁的孩子正是“狗也嫌”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仿佛整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成天不是掏了门前大树上的鸟窝,就是堵了隔壁阿婶家的灶眼儿,再不济的,也要偷偷的拔几个自行车的气门芯儿,踢几脚路边趴着晒天阳的老黄狗。傅红雪开始觉得身后的“小尾巴”有点烦。可不是吗?明明大家说好比赛爬树的,这个小笨蛋偏偏没蹬两下就一屁股摔在地上,瞬间眼眶又上演水漫金山;明明上学路上那只老黄狗是懒懒的晒着太阳,踹它一脚都懒得睁眼的,可那天不知道怎么突然站起来两只前爪搭在了小尾巴的肩上,吓得他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哭都忘记了;明明是说好去水塘抓鱼的,鱼没抓到却捞上来悄悄跟在屁股后头差点掉水里淹死的小尾巴,那天回家任小尾巴怎么撒娇都没用,傅红雪的屁股都被抽肿了,连着一个星期都不敢挨板凳,傅红雪还从来没见过母亲发那么大火呢。
      傅红雪永远也忘不掉二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天他终于成功地甩掉了黏在身后的小尾巴,和同学们痛痛快快地一直疯闹到天空挂满星星,才恋恋不舍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他手里攥着一条芦苇,芦苇的尖尖上系着一只鲜红色的蜻蜓,红得那么好看,像一团火。孩子们给这种蜻蜓起名叫“红辣椒”,比一般的蜻蜓要机敏得多,是最最难抓到的货色。今天冷落了小尾巴一个下午,傅红雪觉得心里有点愧疚,不知道他会难过成什么样呢,所以他特地在芦苇丛里蹲了很久,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大包,才逮到这只珍贵的“红辣椒”,高高兴兴地献宝一般举回去哄小尾巴开心。
      一进门,傅红雪就大喊:“开儿,开儿,快来看哥哥给你抓到什么好东西啦!”可是,这次傅红雪没有看见叶开笑着跳着扑到自己怀里。他里里外外把屋子找了个遍都没有叶开的影子,终于讷讷的跑去问母亲:“妈,开儿呢?”
      “开儿不是和你一起下学吗?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你把弟弟疯到哪儿去啦!”这一问,母亲也急眼了。
      傅红雪撒腿就往门外跑,他记得他甩开小尾巴的时候,离家很近,几乎都可以看见自家的房山头了,他哄小尾巴说:“咱们赛跑,看谁先到家!”然后就看着这个小傻瓜扭着小屁股往家的方向直直跑去了。怎么就能不见了呢?傅红雪几乎把能找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教室、操场、路上、芦苇丛里、水沟里、还有他们经常捉迷藏的小山洞,甚至连茅房都找了,就是没有叶开的影子。傅红雪是真的害怕了,他一边喊着叶开的名字,一边呜呜地哭着,他多想是小尾巴在和他闹着玩,像每次捉迷藏一样,一转身就能看见他摇着小手快活地喊自己“哥哥,哥哥”。他也不敢回家,他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啊,竟然把弟弟弄丢了!他就这样漫山遍野地喊着、哭着、走着,一整晚,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四)
      “先生,先生?”空姐的例行询问将傅红雪从回忆里拽了出来,“请问您是要牛肉米饭还是鸡肉面条?”
      没什么食欲,傅红雪有点疲惫地冲空姐摆了摆手,然后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内疚如影随形地缠绕了傅红雪二十几年,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面对日渐苍老的母亲和已经去世的叶家两代人。叶开的消失像是带走了这个家里全部的欢乐,从那天起,不管是多热闹的场合、多愉悦的气氛,傅红雪都很难再从母亲眼里看到由衷的快乐,母亲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到底也没帮叶家留下个根”,就会让家里的气氛瞬间黯淡下来,每当这个时候,傅红雪都会尽量讲一些高兴的事情,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可到了独自一人的晚上,傅红雪还是被巨大的自责和思念煎熬得辗转反侧。
      八十年代的城乡结合部,走丢一个孩子并算不上什么轰动得不得了的大新闻。最后不过变成街坊四邻口中几声叹息和议论。有人说,咱们这儿离水塘近,说不定小叶开是被水冲跑了,也有人说,兴许是被要饭的拐走了,还有人说得更邪乎,是叶开的亲生父母思念儿子,因此来接他了。
      傅红雪近乎偏执地相信,叶开还活着,他只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他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哥哥来救他。没有任何理由,连傅红雪自己也说不清这确信的根源,也许这是他将自己从无边无际的愧疚中解救出来的唯一一线希望,所以傅红雪在选择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报考了特警队,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叶开找回来。
      特警队的训练,严苛而单调,但傅红雪总是最认真的一个,而且总是超额完成训练。比如队长要求做二百个引体向上,他就会做四百个。他在每一次力竭的时候想到弟弟还在这个某个未知的角落等着他解救,就会强迫自己多做一个、再多做一个,好像每多做一个引体向上,他就离叶开更近了一步。就这样,没有昼夜、不分寒暑,傅红雪用尽全力过好每一秒在特警队的日子,他的世界几乎只剩下吃饭、睡觉和训练。
      两年后,特警大队和市公安局侦查大队成立了打拐联合行动小组,傅红雪几次向组织申请加入打拐行动小组,他把每一次的打拐任务都当作是去解救自己的弟弟,冲锋陷阵,义无反顾。于是这些年来,傅红雪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祖国的每个角落,他到过偏远的云南少数民族村寨,也去过山西暗无天日的小煤窑,他曾经在大凉山的山坳里不眠不休地蹲守了三天三夜,也曾经在长江的渔船上不声不响地蛰伏了大半年。光是他亲手解救的孩子,加起来不下一百多人,只是……都不是叶开。
      其实,傅红雪已经渐渐习惯了把这份失落深埋在心底。现在的叶开,应该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吧,又怎么会在那些被救出的孩子里呢,有时他也会悄悄在心底这样提醒自己。可是每次一见到那些被拐走的孩子,他都会忍不住把他们当成是当年的叶开。每次看见那些家长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痛哭流涕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象,自己找到叶开的时候是怎样的场景,叶开现在什么样?长高了没有?瘦了没有?还是那个小哭包吗?还会不会记得自己?他会有一肚子话想对叶开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说咱妈想你想了满头的白发,说以前成天追在你屁股后面喊你哭包的二牛和刘姨家的阿萍前年结了婚,生下个胖儿子和二牛小时候一模一样。傅红雪觉得,只要他坚持找着,总有一天会打听到叶开的消息,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马上就能找到叶开,就在下一次,下一次行动成功,他就能找到他了!
      所以,当接到这个省公安厅派下来的特别任务时,傅红雪的心底不是不失落的,他觉得自己离叶开越来越远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今天回忆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翻涌。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也是特警的天职,他只好默默地在心里对叶开说,再耐心等我一阵子,等完成了这个任务,哥哥就来找你了。
      飞机缓缓地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的跑道上,傅红雪把一路的思绪收藏好,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起身打开行李箱,在旅客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机舱。
      傅红雪没有想到,叶开就在香港。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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