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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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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开又一次陷入那个困扰了他很多年的梦境——
隆隆的铁轨声、令人作呕的眩晕、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一切场景都像一部看了上百遍的电影在眼前回放,直到那声巨响——“轰!”
这不是枪声!叶开的脑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
巨响过后,不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转身后惊惧的面容,那面容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刀刻斧凿一般成年人的脸,满脸写着与他沉毅的五官并不相称的紧张,那人和记忆中那个孩子一样,面朝着自己直直地向后摔去,叶开想伸手拉住他,手脚却被困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下坠,不断下坠,离地面越来越近……直到腥红的颜色又一次肆无忌惮地掩盖了双眼。
“嘶——”被梦魇惊醒,叶开觉得胸口上一阵阵闷闷的钝痛,好像有强烈的光打在脸上,他试着抬了抬眼皮,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从勉强睁开的缝隙中依稀看见强光下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白色的口罩下看不清面容。白口罩凑过来望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对后面说:”他醒了。”
“总算是救活了一个!”后面影子里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
活了……一个?!
叶开突然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袭遍全身,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心里好像被挖走一块的感觉啊......他想动动手脚,四肢百骸却没有一丝力气,他重重地合上眼皮,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这情绪的源头,却连半点线索也抓不到。很快,在这挖心掏肺的感伤中,又昏死过去……
(二)
当叶开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头顶正上方,黄色的天花板上灯光明晃晃的,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于是他合上眼睛,转了转头,又重新睁开。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他床头摆弄着那些看不明白的仪器。护士看见他醒了,顿时笑逐颜开地把脸凑过来,一双眼睛在口罩上面笑成一对弯弯的月牙:
“呀,醒啦?你可真够能睡的,我们护士长把你交给我可都十来天了,你这可是第一次睁眼看我。”小护士声音轻轻柔柔地,听起来很舒服,“嗬,眼睛咕噜噜转得挺灵的嘛,看样子还蛮有精神的,这样就最好了,精神足,好得快!”
“你是……”叶开艰难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许久未开声,让他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我叫南宫翎。”小护士冲叶开指指别在自己衣服上的工牌,“你叫我阿ling好啦,是专门负责你这间ICU病房哒,你有什么事情、哪里不舒服了,尽管叫我,白天都是我在,晚上一般都是另一个叫晴晴的护士值班,你到晚上就看见她啦!嘿,我就说你肯定会在我值班的时候醒,晴晴还跟我打赌来着呢,这下她可欠我一个限量版的蒙奇奇八达通啦!”阿ling很活泼,看见叶开醒了,一脸掩饰不住的愉快,一口气说个不停。
阿ling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弄得叶开一阵阵发懵,自己为什么会在ICU里?晴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啊?怎么突然又扯到什么蒙奇奇上去了?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自己的事搞搞清楚,于是便稍稍欠了欠身子,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一声“我……”。谁知道刚刚有了一丁点想要动的迹象,阿ling便吓得赶紧扶住他,忙说到:
“哎哎哎,别动别动,你现在可不能乱动,你看看你这一身的管子、仪器、石膏,哪能乱动啊,你现在可比海洋公园的大熊猫还金贵。你要是乱动出了问题,护士长非骂死我不可!”
黄sir……叶开总算是被牵动了深处的记忆,他一面艰难地慢慢思索着,一面顺着阿ling的手势打量着自己的样子:脸上蒙着氧气罩,左手和右脚上分别打着石膏,右脚吊得高高的,左胸上闷闷得老像有什么东西压着,阿ling帮他掀开被单,又帮他抬着头勉强地左右看看,发现胸上缠着层层叠叠白色的纱布,他一时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生化机器人一样,浑身缠绕着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管子,也不知道哪根是连着哪里、又通向哪里,一时又觉得自己像被困在小人国的格列佛,只能张开手脚老老实实地平躺着,果真一点也不敢乱动。
“我听那天在手术室值班的同事跟我讲,你胸上中了一枪,流了好多血,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送过来的时候连护士长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可是呢?嘿!你真是命大得很,子弹就愣擦着你心脏的冠状动脉闪过去了,跌下来的时候又有人保护着你,没摔伤内脏,我们护士长说了,你这样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老了准是个享尽清福的老头子!”阿ling坐在他旁边,用棉签沾着蒸馏水,小心地帮他擦着干得爆皮的嘴唇,一面擦一面笑着说些好听的话安慰着他。
谁知道这话不说还好,刚说到“有人保护着你”,向应天的狞笑、傅红雪关切的样子、昏昏沉沉的疲惫和寒冷、还有那声巨大的轰响,一下子全都涌到叶开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飞速地过了一遍,他瞬间回想起来了一切,顿时明白那个“有人”一定是傅红雪无疑!可是,傅红雪人呢?他是最关心自己的人,难道护士不应该第一时间通知他自己醒了吗?为什么没有听阿ling提起傅红雪呢?难道、难道傅红雪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叶开急的什么似的,想张嘴说话,可一时间一口痰堵在喉咙上,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一张脸通红通红的,手脚痉挛,几乎窒息过去。
阿ling被他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按了呼叫按钮,飞快地接上吸痰器熟练地两下帮他把痰吸了出来,又一只手轻抚着叶开的胸膛,帮他顺着气。一边忙活着,嘴上还一边安慰着说:“你暂时还需要仪器辅助呼吸呢,现在可千万千万一点也不能激动,想到什么了都不能激动,话也不能多讲,你有什么想问的,以后慢慢说,我知道的我肯定告诉你,不知道的我也可以帮你问人去。你养好了身体,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事非要在这一时半刻非解决不可呢?气要一口一口喘,事也要一件一件的办,你这么靓仔,这个都不明白?”
当值班医生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叶开已经在阿ling的帮助下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睛缓着气。值班医生问询地望了阿ling一眼,阿ling指了指吸痰器,又对医生做了个“OK”的手势,医生凑上前看看,觉得确实没有什么危险,就悄悄出去了。
“告诉我!有个叫傅红雪的,他……活着么?”刚刚缓过这口气,叶开便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费力地欠着身子盯着阿ling。
“他活着,这下放心了吗?”阿ling忍不住皱皱眉头,又轻轻按着让他躺下,拿了一块纱布给他擦了擦汗,也顺手擦了擦自己刚才忙活出来的一头汗,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就住这层,在另一间ICU里躺着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你又砸在他身上,能一点事没有么?不过医生说了,幸亏他本身身子骨结实,又被树缓冲了速度,所以命还在呢。要说你们两个家伙命可真大,都是有福的人啊!哎,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快点好起来,等医生让你下床了,我就带你过去看看他,好不好?”
(三)
阿ling的话无疑是效果显著的,接下来的一个来月,叶开以神一样的速度康复起来。醒过来的第三天,他就要求阿ling每天把床摇起来让他坐着,阿ling怕他累着,只微微帮他把上身垫高一点,并不敢让他做得太直,而且每坐一小会,都强令他躺下休息,后来禁不住叶开死皮赖脸地央求,坐起来的时间慢慢从一小会变成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后阿ling不得不祭出医生的警告:过度劳累可不利于康复!叶开这才打住了一睁眼就坐起来的念头。
慢慢地,坐起来不成问题了,叶开又打起了下地的主意,虽然他的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贴着各种检测仪器,可经常趁阿ling一个不注意,就不停地活动起能动的右手和左脚,阿ling起先并没有注意,可是在一次偶然的查房,在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还打着石膏满身管子的人,突然费劲地翘起左脚,用右手使劲抓了抓自己的脚心,才意识到这个家伙的不老实程度实在大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顿时悔不该当初对他随便许愿,于是她由定时查房改成了临时抽查,并且警告叶开,如果再被她看见他不老实,就别想她带他去看傅红雪了!
被现场抓包的叶开不由得哭丧着个脸,再三跟一脸威严的阿ling赌咒发誓地保证,绝对听话再也不敢乱动千万不要取消他的探视资格,直到他可怜巴巴地说要是再乱动就把自己拴上绳子给阿ling拽着,这样一动阿ling就可以奔过来敲他。阿ling在脑海中脑补了一下叶开变成提线木偶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篇儿才总算翻了过去。
等待康复的日子在叶开看来无疑是度日如年的。就拿吃饭来说吧,做完手术不放屁不许吃东西——在他看来,把吃饭和放屁这件事结合在一起,这么倒胃口的规矩也亏得是医院才想得出来了吧!偏偏叶开前前后后又做了不止一次手术,每次好不容易放了那个金贵无比的屁,医生却小家子气的只让吃一点点流食,叶开每天目不转睛地看着ICU墙上挂着的电视机里播放的各种美食广告,直到有一次看着看着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对着方便面广告流下了亮晶晶的口水,叶开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的悲惨,还不如不醒过来的好。
不给吃也就算了,还不给动弹。还别说下地了,就连说话的时候比划比划,都会换来阿ling一记灿烂的白眼外加一份有关探视资格的严重警告,像踢腿伸懒腰这样的动作就更是妄想。为了避免这个家伙乱动,阿ling严格禁止他在没有人陪同的时候观看一切激烈的电视节目,包括但不限于篮球、足球、马术比赛等各种体育比赛以及辩论赛这种会引发他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的冲动的语言类节目。
阿ling的严格管理让叶开百无聊赖的康复生活变得更加了然无趣,再加上不许手舞足蹈,他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起初叶开还觉得阿ling这小姑娘性格活泼话又多人还很温柔,应该可以解解闷吧,结果没想到阿ling的温柔程度,是和她负责病人听话程度成正比的,碰上叶开这种两分钟看不见就能搞出一堆状况的病人,阿ling活脱脱一铁面包公,现在叶开每天从她嘴里听见重复频率最多的话,不是“叶开,不许乱动!”,就是“叶开!你又想干嘛?”回想自己刚睁眼那会儿阿ling那耐心温和的态度,叶开真觉得自己每天睁开眼睛的方式都不太对头。于是叶开现在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抱着本台历数日子,右手抓着杆铅笔每天在数字上打上几百个叉叉,没事就叨咕着医生什么时候才能给他大赦。
终于等到一天,阿ling一脸喜色的过来告诉叶开,医生准许他换到普通病房了。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下地了?”叶开一听这话,立马喜得眉开眼笑的。
“呃,还没有啦,只是不用住ICU而已。你看你,开胸大手术以后,后面小的修补术不止做了一次吧,辅助呼吸的ECMO这才撤了一个礼拜,另外引流管都没拔呢!而且你还打着石膏,伤筋动骨100天你总听说过吧,这才过了一个月。你呀,就给我老实地再在床上躺一阵子吧!”阿ling真担心他乱走乱蹦,赶紧制止道。
“但是,我现在可以坐一整天了,你还是可以弄张轮椅推着我去看看傅红雪的,对吧?”阿ling的话丝毫没有影响叶开一心盼望的热切心情,他眼珠一转,曲线救国也未尝不可嘛。
“嗯……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一定不行。不过我得问问医生……你等我一会啊。”阿ling揪着衣角思索了一阵,一转身跑出去。
叶开在床上坐了好一阵子,不见阿ling回来,心里面的小草就蹭蹭地钻出来,弄得他心里痒得坐不住。他挺直了身子,看看身上的仪器——反正换病房这些也都要拔掉的,呃,那么谁来拔应该都一样吧……想到这儿,他三下两下拽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以及手指和胸口上那些也搞不清楚都是什么仪器的接头,突然床边一个机器突然滴滴滴地叫起来,叶开吓了一跳,生怕这动静把阿ling惊动了,自己非被取消探视资格不可!他一把抓起那些刚刚拔掉的叮叮当当的线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根是哪根了,索性一回身把床头的插销拔掉了,机器终于安静下来。
他坐直了身子呆了一小会,除了有点冒冷汗,好像也并没什么大问题。又把身子朝床边转了转,先试着先用左腿够了够地面,又慢慢把打着石膏的右腿抱着放下来。他扶着床头柜,缓缓地下地站了站,嗯,还是头晕。他在原地缓了一会,让自己适应了一下,又看了看肋巴骨上插着的引流管,想了想觉得还是这管子太粗,实在是没敢自己动手拔,他顺着管子看过去,一伸手把引流袋从床边的挂钩上摘了下来,揣在病号服的口袋里,左手交替扶着能够到的东西,一窜一窜地一只脚向门口的墙边跳过去。
到底身子还是虚,这才跳了三五步,没等跳到门口,叶开就透透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也扑腾扑腾跳得有些快,撞得胸口一阵一阵地又疼起来,连带着手臂一阵子麻酥酥地使不上力气。这样可不是个办法,叶开站直了身子缓了好一阵,把打着石膏的右脚放在地上轻轻踩了踩,似乎也不是一点力都使不上嘛。叶开擦擦汗,把右脚放在地上慢慢蹭着走,可比单脚跳着省力多啦,找到了这个窍门,叶开觉得前路瞬间平坦了。他在病房门口探探了探头,见走廊里没有阿ling的身影,便大着胆子慢慢蹭了出去。
(四)
叶开其实并不知道傅红雪的病房在哪儿,只是模糊记得阿ling说过在同一层楼的另一间ICU病房,他怕被护士抓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跑去护士台问。好在医院的指示牌够明确,他跟着指示牌的方向溜着墙根一边蹭一边找,看见脸熟的护士,还不得不把脸背过去,生怕被看到他是溜出来的。
叶开沿着医院的走廊一间一间地看过去,里面的人都不是傅红雪。正要回头去走廊的另一头看看,就听见不远处楼梯拐角两个护士小声的谈话,那声音乘着过堂风直直钻入叶开的耳朵里——
“怎么回事啊,三号床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早上你接了班不到两个小时就……”一个声音听上去年纪稍长的护士问道,语气透着焦急。
“我也不知道,早上宋医生查过房,当时还没事的,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呼吸衰竭了,等再抢救就晚了,好像听说是肺部感染。”另外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还带着哭腔。
“好好的怎么会感染呢?三号是什么人知道吗?通知家属了没?”
“没家属,自己一个人在香港的,几个礼拜之前是O记的黄sir送来的,说是个警察。自打住进来,O记那边也就是每周例行询问一下,倒是有两三个警察每天轮流坐在门口值班,跟病患有关的事我们平时都是跟当天值班的警察说,可我看好像他们和病患关系也不是像是很亲近的样子,应该不是很熟悉的同事。这不是昨天晚上刚醒,值班的警察就回去汇报了,刚才病患没抢救过来,今天值班那警察又去汇报了,然后咱们医院医疗事故调查科的人找我去问话,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护士长,我真的都是按照操作规程做的,您去查我的工作日志,还有医生的记录,真不关我的事啊,我试用期还没过,您说医院会不会炒了我啊!警察会不会抓我啊?”小护士吓得不行,一边说一边呜呜哭起来。
“好啦,别担心啦,既然你都是按照规定操作的,就没什么好怕的。事故科的同事问问你,应该也是想知道到底是意外,还是个事故,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警署送来的人,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起码的,得弄明白死亡证明怎么写吧。医院嘛,每天的工作就是要和死亡打交道的,你将来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快别胡思乱想了,快回去好好上班。”护士长还有事,安慰了小护士两句,就匆忙下楼去了。
叶开一字不漏地把两人的对话听进耳朵里,他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胸口像坠上了个千斤坠,兀自靠着墙挣歪着透不过气来,牵引着下巴和胳膊都疼得不行,恍惚间就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儿了,他迷迷糊糊地往前刚刚迈了一步,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被刚才墙角里哭鼻子的小护士听见,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一低头,看见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栽倒在地上,赶紧把他扶坐起来,忙问:“你怎么啦?没事吧?”
叶开听见小护士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小护士的胳膊,浑身战栗成一团,嚷道:“带我去!带我去!我要去看他!”
小护士被叶开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你要去看谁啊?”
“三号床,今天早上死了的那个,快带我去!”叶开好艰难地吐出“死”这个字,不等小护士反应过来,就拖着她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挪。
小护士的胳膊被掐得生疼,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可叶开毕竟是个病人,看见他这样失态的样子,心里就明白必然是和那个死者认识的,心下也忍不住同情。她忍着痛,把叶开搀起来,哭着鼻子劝道:“你好好的,我这就带你去,你还病着,可不能太伤心了。”
早有护工听到动静,连忙取来了轮椅,和小护士一起把叶开抱到轮椅上,见叶开执拗得挺着上身一直往前使着劲,担心他一下子太过激动出什么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推着他来到3号ICU病房。
一进病房,叶开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已经不再是一间病房。叶开的印象里,病房固然应该是安静的,可那安静应该代表的是一丝不苟、是有条不紊、是关怀和安慰;病房固然应该是白色的,可那白色应该代表的是一尘不染、是圣洁庄重,是温柔和安宁;这安静的白色的病房里,应该全力滋养着永不断绝的生命活力。
可在这里,看不到一丝这样的信念,只有死寂。抢救工作早已结束,尸体却尚未来得及运到太平间,一袭白布将那个人裹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他的痕迹。病床的周围,曾经昼夜运转着的大大小小的仪器都已经被撤下,显得病床上的那个人格外的清冷孤寂。
叶开坐在轮椅上,晃晃悠悠地不敢靠前。小护士缓缓地把他推到病床跟前,想把白布掀开让他看上最后一眼,叶开抽着冷气脱口而出道:
“不要!”
他实在没有勇气看见傅红雪身体冰冷躺在那里的样子。他怕只看一眼,傅红雪的那副样子就永远刻在自己心里,就像齐一心一样……每次叶开想起齐一心,尽管心里会有很多温馨的回忆,可齐一心枕着一地鲜血躺在那里的画面,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永远会在不经意间没防备地突然蹦出来,给那些美好蒙上一层暗淡的阴影,仿佛是提醒着自己,心里头有个永远也填不上的窟窿。而对于傅红雪,起码现在想起来,叶开满脑子还是他勾勾嘴角冲自己微笑的样子、一脸担心地牵挂着自己的样子、和自己斗嘴被噎到时耳根都急红了的样子、吹蛋糕的时候整个张脸映在烛光里宽和温暖的样子……
叶开扶着床边慢慢地趴在自己的双手上,想大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混的混蛋!竟然一滴泪也舍不得为傅红雪流。他傻傻地伏在那里,哽了两下,突然没来由地干呕起来,呕得那么厉害,呕得脸色通红,呕得满身是汗,呕得身子缩成一团,呕得心肝脾肺全都要倒出来了,呕得马上就要断了气,竟然还是呕不出一滴泪来。
小护士被他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跑去叫人。没一会就跟过来另一个护士,看了叶开一眼,急忙对小护士说:“他是6号的病人,快去叫医生和阿ling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阿ling一把扒拉开门口围观的病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进来就心急火燎地冲叶开嚷:“到处找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叶开一眼瞥见阿ling,像是看见了仇人一样,他不顾自己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揪住阿ling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他、他死了!你骗我……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骗我……”
阿ling一头雾水:“你说谁死啦?”
“我哥……我哥……他死了!”叶开从嗓子眼里艰难的挤出这几个字眼,他瘫倒在床边,呼吸困难,好像分分钟就会昏死过去。刚才那个认出叶开的护士早已脚不沾地地飞奔出去叫氧气了。
阿ling愣了,她站起来跑到床位看了看挂在床尾的信息牌,又回来蹲在叶开面前,怯怯地问:“何子辉……也是你哥?”
这话一出口,叶开怔了怔,抬起头来:“谁?”
“何子辉啊!”阿ling从同事手里接过刚刚挂在床尾的信息牌,在叶开眼前晃了晃,“大概一个来月前你们黄sir送来的,说是在9月份观塘那次很出名的行动里面受了伤的警察,一直住在这。他也是你哥?那傅红雪是谁啊?你不说你就一个哥叫傅红雪吗?”
叶开立刻缓上来一口气,他“咚”地坐直了身子,又忙问阿ling;“那傅红雪呢?”
“傅红雪比你早一个礼拜转去普通病房了啊。我不是叫你在病房等我吗?你现在刚刚可以出ICU,就要山长水远的过去看他,我得去问问医生准不准你去啊,万一吹到风再感冒了怎么办啊,再说我也得帮你打听好了他到底搬去哪个病房了啊,我们这好几个楼都是住院部呢。谁知道刚刚走开一阵工夫你就没影了,害我这通好找!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哪个是你哥啊?”
“傅、傅红雪是……”阿ling一席话,使叶开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这才注意到屋子门口站了一圈被他的动静吸引过来围观的病人以及家属,不免尴尬,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
“那这何子辉又是谁啊?”阿ling一脑袋雾水地追问道。
“呃……认、认错人了……”叶开把脸埋在打了石膏的臂弯里,闷闷地说。虽然他这会窘得恨不得有个地缝立马钻下去,可还是心里美得嘴角一直不自觉地狂抽。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