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雪》一萼红

3、三、仙女和营妓

　　正月十五的早上，金明寨内外一切照旧，大雪正慢慢融化，屋顶上的雪化了，屋檐下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子，天气越发寒冷，在屋外，呵气成霜。
　　若英临轩作画，桌上的小香鼎里，沉水香缓缓飘散。雀儿在一旁磨墨。
　　沈夫人带着她乳母和丫头，一行人，浩浩荡荡，不请自来。径直进入书房，笑着道：“哟，小娘子好雅致。我咋就学不来！天天风风火火的，没个稳重。”
　　若英忙吩咐雀儿为继母安置一把太师椅。
　　沈夫人摆手，道：“罢了。我没你悠闲。这不是李家忙着婚事吗？李都监官高你爹几级，看得起咱家。人家有事，咱家总不能袖手旁观。我跟李夫人要来一大堆手工活，够我和于妈、玲珑忙活一阵子。”
　　“人手不够，小娘子的手艺好，何不送来一些给小娘子做？”雀儿说。
　　沈夫人怪异地笑两声，说：“大喜事，都要图个吉利。无论是被褥嫁衣，还是一条罗帕，那都得是大富大贵、父母双全、儿女双全的人动手。不然，不吉利，触霉头。”
　　雀儿脸色发青，紧张不安地瞄向若英。
　　若英神色平淡，唯一泄露出她情绪的是她手里的毛笔，一滴墨汁抖了抖，落到了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渐渐成了个圈，越来越大……，大到让她感到窒息。
　　沈夫人一行人离去，书房里又恢复安静，仿佛并无外人来过。
　　“小娘子。”雀儿想要发牢骚。
　　“不要说话。”若英十分冷酷地说。
　　雀儿立时噤若寒蝉。

　　赤虎解除禁闭，他的贴身小校直哆，呼喝着许多番兵军校，将他堵住，不由分说，把他拉回军帐，先灌酒。大朵快颐，酒酣耳热，众人犹觉得不过瘾。又唤来营妓，吹拉弹唱，香风阵阵，众人左拥右抱，猜拳行酒令。一时间，营地内外，酒气冲天，莺歌燕舞。
　　“诸位，诸位！”直哆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刀背猛力敲击案板。众人哄笑声稍稍压低，视线都转向他，“我们玩的痛快！好像军主爷爷，不怎么尽兴啊！”
　　众人的目光迅速聚集到赤虎身上。
　　只见他正埋头吃酒，不理会身边两个营妓。
　　“我说，把楼秋秋叫来。”直哆呼喊。
　　嬉笑、劝酒、醉话、彭酒碗声，等等各种杂音，一点一点的散去，最终军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赤虎身上。
　　耳边竟清净了？赤虎疑惑，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睛，恍恍惚惚中，发觉众人都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吼，顺手拾起一个空酒坛子，扔下去，咣当一声，坛子粉碎，酒洒了一地。“闹起来！”
　　军帐里越发沉寂。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楼秋秋是营妓中的行首，更是李怀炬的相好！金明寨上下，无人不知。自从傍上李怀炬，楼秋秋除去应付县衙和都监府的宴席，其他概不搭理。
　　“唤她来。”直哆眼红脖子粗，“管她是谁，都是臭不要脸的汉人骚婆娘！”
　　“谁？”赤虎竟心惊，眼珠子斜瞅着直哆，“你他妈骂谁！？”
　　“楼秋秋。”直哆放肆回应，“这臭表子，入咱寨子，从来直接汉人酒宴，不接羌人。还骂我们是无君无父的夷狄！”
　　“对，叫她来。”先后有两个军校，起身，大声呼应，“要给这女人吃点儿苦头！”
　　“好，好！”众人起哄，鼓掌。转眼间，情势改观，热酒令他们失去理智。
　　不等赤虎应承，已有三五个军校，踉踉跄跄跑出军帐，带上十几个士卒，直奔金明寨营妓馆来。

　　这一天，雪娥在屋子里呆不住，走到街头，却遇见监军董保成骑着大马、带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城。
　　昨晚，怀炬曾对祖母提议女眷们随着董保成一行暂回延州，以避开战事纷扰。但被祖母一口回绝了。
　　“你们这是叫我逃命。”李太夫人说，目光缓缓扫过儿子、儿媳、长孙，然后语气十分坚毅地道，“我不能走，我不能给你们父子退路。”一边说，她一边示意身旁的仆妇，取来了悬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咱家的人，骨子里没有逃跑二字。要么你们守住，要么你们就将我这把老骨头扔在荒山。”宝剑出鞘，剑锋寒气逼人，剑锋上依稀还有血痕，有敌人的血，也有太夫人父亲的血。
　　“母亲不走，我们也不走。”李夫人说，侥幸期盼太夫人能为了年幼的孙儿们而改变主意。
　　但李太夫人不为所动。

　　雪娥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逛，冷风侵骨，寒意透心。扫视着路旁的商铺、酒家、饭馆，打量着行人。
　　忽然有个念头涌入脑海：明天，这里还会这样吗？一年后，会改变吗？十年以后呢？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十几年前，这里也曾一片荒芜，而今有了一座城池。
　　年少的她，正初次体味着人世的凄凉之意。

　　前方的一些骚动，打搅了雪娥的沉思。她举头观望，才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已走到——营妓馆前的街上。
　　就见有一群军卒正将一个还穿着内衣的营妓从院门拖出来，从院里传出喊叫声、尖叫声和哭声。
　　这却是一道新鲜光景！一向营妓出门应对宴席，都有车马来接，双方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哪里会有这种撕扯、呼喊之事？
　　禁不住好奇心，雪娥悄悄凑过去，看个究竟。

　　咦？那不是楼秋秋吗？雪娥诧异。
　　楼秋秋披头散发，脚上的绣鞋只剩了一支，三四个醉醺醺的藩兵，吆喝着、咒骂着，有的扯楼秋秋的腿，有的拖她的手，有的撕她松松垮垮的内衣，白绸子腰带早散开了，抹胸摇摇欲坠，胸前春光暴露。可是不管多么狼狈，楼秋秋就是死死地抱住门框，不肯出院门。
　　此时，逐渐有许多人围上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纭。
　　也有路人想仗义出手，但是一看到院门前，松松垮垮站着的一队番兵，个个红着眼珠，吐着酒气，手里还提着刀，便无人敢趋前相助。
　　楼秋秋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抵过三四个强壮男人？尽管他们酒醉，走路也不稳，终于还是将她拖出门，拖下台阶，如同拖拉一头死猪。她的头发扫着台阶上的雪，整个人划出一道很长的雪痕，白雪上还有点滴鲜血。
　　啊？雪娥一时怒火中烧！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能被这样对待。
　　她刚刚跨出去几步，就有人从她身后跑上前，并呼喊着：“住手！放开她。”
　　雪娥定睛细看，竟然是赤豆！赤虎的弟弟。他驻守在北面的黑水小寨。怎会突然来金明寨呢？雪娥纳闷。

　　赤豆冲上去，三拳两脚，将那拖拉楼秋秋的番兵打到、踢到于地。其余番兵军校大怒，轮番上去攻击赤豆。赤豆赤手空拳，独自与他们打斗一处。
　　瞅个空，雪娥飞快跑过去，脱下她的斗篷，盖在楼秋秋身上，将她稍稍往院门里拖。
　　“别管我。”楼秋秋虚弱地说。
　　无意中触到她的额头。啊！滚烫之极。“你发烧了！”雪娥惊呼。
　　楼秋秋昏昏沉沉，意识涣散。她本来只是感染了点儿风寒，好生歇息两天，也就好了。谁知这一折腾，病情加重。
　　雪娥一个人，抱不动病重的楼秋秋。而她绝不想再拖着楼秋秋。她四下环顾，希望找人搭把手。然而，眼见着越大越凶，围观的人越多，却再也无人敢出头，趟这摊浑水。雪娥又看向院子，从门框上探出一两个头来，却都缩回去。
　　雪娥左右无援手，焦灼之际，猛然瞥见人群里雀儿的身影。
　　“雀儿！”雪娥呼喊。
　　雀儿本想装作听不见，可是雪娥一直喊。她无奈，只好上前来。
　　“哎呀，您可真是多管闲事的人。”她抱怨。
　　“快点儿，和我一起把她抬进去。”雪娥焦急地说，“她病的厉害，要快去叫郎中来。”
　　两人抬着楼秋秋到了院门处，雀儿死活不肯进去。
　　“要是被小娘子，知道我进了这种地方，她一定会把我卖了。”雀儿哭腔。
　　“你这不是救人吗？你不要啰嗦。”雪娥不耐烦，“若英卖你，我买你。你放心吧！”
　　“我不要你买。”雀儿说，“我进去这个地方，就没法嫁人了。”
　　“没人娶你，让我弟弟娶你。”雪娥说。
　　“你别拿我说笑了，我是奴，二公子是官。”雀儿红着脸说。
　　“你到底进不进！”雪娥真的怒了。
　　雀儿吓一跳，继续摇头。
　　雪娥真是无奈！向来，男人们进妓馆，就像是女人逛香粉铺子一般寻常；而女人只沾染一点儿妓的事，便好像是白布点了一滴墨汁，就有了瑕疵，被人鄙视！
　　亏得这时院子里总算有人良心发现，出来将楼秋秋接进去。
　　雪娥要跟进去，雀儿忙将她抓住了。
　　“你嫁不住去，我家娘子也嫁不出去了。”雀儿只担忧若英。若是这鲁莽的李家娘子名声坏了，身为好友，若英娘子能不被连累？
　　雪娥哭笑不得。
　　同时营妓馆的院门，“砰”地一声关闭了。她们并不欢迎良家妇女！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北宋神宗以前的军队编制中，除去作为正规军的禁军以外，还有厢军，主要用来承担修路、造桥、制造武器等劳役。藩兵，主要驻守在北宋西部防线，病员主要来自边境附近的少数民族，藩兵的编制主要有都军主、军主等，到北宋中后期，成为北宋对夏作战的主要兵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