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痴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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埒国位处南方，埒国的深秋，清怡凉爽，这里花草四季不败，冬秋之令仍一片青碧，极目望去，葱葱郁郁、嫣红姹紫。
我觉着屋里憋闷，便出了门，躺在门前建在河塘上的回廊栏榻上，枕着双臂闭目养神。
塘水沁凉，那微风便分外清爽，轻拂脸侧，我冥思了片刻，空泛无聊，便半醒半睡开始打起盹来。
此处确是个休养的好地方，山庄依山傍水，建湖而立，庄内更引了湖水入内，精心疏导布局，形成片片的流水河塘，使得屋水相映，廊徊亭转，别有一番意趣。
那一日我随着聂清影一行人到了一处小镇，我们在镇上的客栈里住下休息时，聂清影立刻便着人去寻了大夫来给我诊视。
那大夫陡然见了我，神情一呆，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旁侧有人不耐的催促，才醒过神来，神情慌乱的整理思绪，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为我号脉。
他仔细查了再查，不由神情凝重，皱眉凝思，过了片刻，才迟疑着开口说道：“姑娘白脉喘浮，身有沉疴，却又损及筋肉，脏腑虚空，以致阴阳大失，再加上怵思伤神，已伤及根本，不宜再挪动行止，须及时卧床调养。”
众人听得惊讶万分，我也自是吓了一跳，惊问：“何以如此？小女子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之伤，并不觉如何，怎会如此严重，请问大夫此病可能确诊？”
大夫定了定神，沉着看了我一眼，口中说道：“当然，姑娘劳伤虚损，脉象无绪，行乱走藏，奇邪离经，折关败枢。当前虽不致显现，却已大凶，若不注意休养调和，便有性命之虞。”说着便为我开了一些内服外敷的药方。
我虽然自廖西处学了点半吊子的医术，却不曾有机会仔细检视过自己的身体，更不知自己现在的病情，听得这人如此夸大，我不由吃惊不已，心想，虽然这几日确是受了一点伤，积劳倦累，可也没这般严重罢？
众人见了我一路强力支撑、摇摇欲坠的模样，早已不忍，此时闻得，当下更是深信不疑，目光顿时显出忧虑之色。
送走了大夫，聂清影便命人去取药煎熬，旋即又转首对我说道：“看来姑娘受伤严重，急须静养，嗯，还是先不要赶路为好，这样罢，我有一亲族就住在这附近，他家里还算安静，我先令人去通知永安侯，你这几日便住在那里养伤，等他派来人接，你看如何？”
我沉吟了片刻，想道：我若此时立刻回去，虽是为了与二师兄汇合，但岂不等同于默许应允了顾襄的条件？嗯，这样也好，在这里呆上几日，等他们来接，如此，关于合作的事情至少还可以拖上一拖，我也要趁这几日之机好好想想。
我当下万分感激，连连称谢，口中说道：“谢谢公子如此安排，小女子万分感激，只是不知会否因此而拖累了公子，造成不便，如此，反而我心里难安。”
聂清影微微一笑，说道：“姑娘不必忧怀，是我姑母家里，我恰好可以顺便去探望他们，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于是我便随着他来到镇外的绿湖山庄。
绿湖山庄的庄主和夫人是聂清影的嫡亲姑父姑母，见得我们到来，自是喜出望外、热情款待，且安排了一处安静幽雅的院落给我，我便住了下来，等候二师兄等人的消息。
“表哥，你带我来这里做甚？这个侯爷宠妾，我没兴趣，不见也罢。”水面上突然传来一阵语声，一个人说着，似乎不太情愿。
“舒弟，这女子并非普通人，精通音律谈吐不俗，依我看来，她音律的造诣，有可能不在你之下，这样的人物，你应该见见。”聂清影的语声传来，语气中带着几分的激赏。
“女乐男射，女绣男工，女子弄琴比比皆是，又有何稀奇？再说她既是歌伎姬妾，琴音也多半是一些男情女悦的靡靡之音，与我属意不合，琴心更是背道相驰，恐怕也没什么共通的言语。”那人语意怫然，口中推辞。
“呵，舒弟，我虽不懂琴道，但觉比之武道并无不同，同样是‘天外有天’四字。这女子既然在此养伤，你何妨会上一会，如若意道同流，便可引为知己，如若殊途，也并无损失，她既是贵客，总不好令其冷落在旁无人问津，显得我们疏冷无礼。”聂清影不以为然，缓缓说道。
“唉，好吧，我见便是。唉——说到琴技之道，这世上又有谁比得上她……”那人低叹了一声，语声抑郁幽沉，意韵绵长。
我睁目转头，见两人缓缓并肩从水榭上行来，经过廊前，便要向我住的屋子而去，此时不也不好再躲藏，便坐起身来，慢慢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僵麻的手臂，看着两人的身影淡声说道：“聂公子，我在这里，适才看鱼看得睡着了，请问二位可是来寻我的？”
两人闻声止步，这才发现柱侧栏榻上斜倚的人影，聂清影见状，和颜一笑：“姑娘原来是在这里。这是在下的表弟易天舒，昨日才从外面归来，在下正想与姑娘引见。”
我轻哦了一声，并不起身，看了看对面素巾轻袍的年劲男子，勉强扯动嘴角：“易公子好，恕小女子有伤在身，无礼莫怪。”
刚才从他的语声里，我早已辨出他的声音，所以此时也就毫不惊奇，心中念头几转，全不料这世上的事竟会有这般巧法，这绿湖山庄的少主竟然是他，而今我却恰好住在他家里。
易天舒看了看我，神情滞了一下，旋即醒觉，目光闪过异样的神色，却不答话，肃容点头，转头看了看聂清影，语声略佻，缓缓说道：“莫怪表兄对在下极力推祟姑娘的才学，姑娘生得这般脱俗之姿，出尘绝丽，便是穷山恶水、陋室简窟也要因而生色，更何况佳人素手，曲乐相和乎？”
我焉能听不出他语中的相讥之意？
他竟然暗讽我以美色手段而博取好感，令人迷惑而不得不称赞我的琴艺，而并非以实力取胜！
不就是一个破琴么，弹得好与不好，又当不得衣穿饭食，有何可自傲之处？真搞不懂这些所谓的‘道中高人’何以如此清高。
聂清影闻言，也不禁微微皱眉，眸光瞥视，见我神情漠然，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神情略松方始说道：“姑娘容颜自是难得，更难得姑娘胸中暗藏机杼，见识谈吐比之昂藏男子也不逊色。”
我闻言不觉暗暗惭愧，赦然说道：“聂公子过誉，小女子不过是寻常女子，哪里有这等才智？是公子抬爱，令小女子惭愧。”
“听说你精研琴道，不妨弹来听听，在下十分好奇，可否能赏评一番？”易天舒挑眉不耐，显是觉得我们两人的对话十分客套、乏味，半天也无进展，便不再旁观，开口便直切关节。
“琴虽为音，却实为心，以技显，以景生，以意转，以情幻，须天、地、人相和，情、景、意相融，发乎心而感于天，并非可随意亵玩、徒以技逞，公子悖矣，既通此道，焉可不知？竟随意问我的琴心！”姑娘今天很不爽，被你比做了歌伎流莺，气也气得足了，哪里还有好颜可对？①
“你——”他身子巨震，神情惊讶地看着我，迟疑半晌，怔怔说道：“这话语意好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那时我坐在马车之中，被楚冰彦半掩住身形，再说那时也曾易容，现在这张脸么，你认得出来才怪！
“琴道便如君子，不可辱，不可误，无可藏，无可彰，顺应天道，从其自然，方为悟。不知易公子可赞同？”我冷哼一声，故意说得高深玄奥，令其瞠目。②
“呀——”他神思飘忽，面带叹讶，呆呆怔了半晌，似乎已经痴了，突然眼中闪过恍然，回首瞪视，神情激动的指着我叫道：“是你……竟是你！原来一直是你呀！”
这人还真是痴愚，这么久才发现，一点都不好玩。
聂清影在旁侧听得出神，此时面露讶色，问道：“你们相识？”
他点头、我摇头，看得聂清影一头雾水，莫明所以。
他神情大变，面红过耳，语带尴尬地说道：“我与这位姑娘曾有一面之缘，姑娘的指点，受益匪浅。”
“如此甚好，”聂清影不由欣然一喜，口中自顾说道：“两位既是熟识，就不用客套拘礼了罢？那，星儿姑娘在此养伤期间，舒弟要好好照看，两位可以以琴会友，星儿姑娘便不会寂寞无聊了。”
我苦笑一声，却无话可答：我本意好静，喜欢独处，才不喜有人打扰，真不知他是从哪里看出我觉得无聊了？
易天舒却态度扭转，神情一喜，允诺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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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姑娘，星姑娘，你觉得这曲<知机子>如何？”屋外一阵咶噪，吵得我无法安生。
“太喜。”我冷冷的从齿缝里扔出一句，窝在榻上一动不动。
果然，屋外坐在窗下那人闻言，连忙调了几声琴音，恭恭敬敬地说道：“那我再弹一首<雪月>，请姑娘评品。”说着也不待我答，便铮铮弄弦弹了起来。
我皱起眉来，哪有心思去听，连忙出声喝止：“停，易公子请不要弹了。”
我是个病人好罢？大夫说需要静、养、静养是什么意思？这人一天到晚在我这里制造噪音，污我耳目，乱我心神，搞得我心火郁结，烦闷不堪，哪里称得上静？又怎么去养？本来只有三分伤，此时经他一折腾，成了五分。只是他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不能喧宾夺主，我只好忍气吞声勉强听了半日，随口贬评了一番。谁料这人竟上了瘾，前日半日，昨日半日，今日又是半日，天天在我屋外强人所‘听’，我现在外伤将愈，内伤暗生，真是憋闷之极。
“姑娘，”那人闻言急急收指，满脸迷惑，口中问道：“可是在下指法不纯？适才在此节商音之时，在下也在犹疑，到底是应该以滑指相渲，还是应该切拨与整曲音音连贯？”
如果可能，我真想一脚将他踢到天边去。无奈小女子一直无武傍身，又常以温婉识礼的面目待人，此时唯有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也得再忍。
“此曲清幽凄婉，当如佳人念郎，故人思乡，月下徘徊，黯然神伤，幽远绵长，意味无尽，窃以为，应该缓而不断，缈而不灭，清而不烈，凄而不厉，便合其意。”我疲累不堪，有气无力的说着，动了动麻木不仁的肩肘。③
“哦？我试试。”他旋即调整指法，从头调过。
“公子，你弹得这般久，不累么？”铁指啊，我平日最悚练琴，只肯弹两三曲便放置一旁，否则手指皮肉可紧不起虐待。
“哪里，有姑娘在侧出言指点，在下心中欣喜，便不觉劳累。”他兴致勃勃，手中铮铮不停，我简直是欲哭无泪。
“可是在下听得太多，便会灵台浑浊，反而无法辩析思考，若是随口妄言，胡乱点评，岂非愧对公子雅意？”
“呃——”他怔了怔，终于住手不弹，点头说道：“说得也是，姑娘唯有保持头脑清明，才能生出精僻的妙论。”手指忍不住在弦上虚按，却看了看我，缓缓收回。
“星姑娘，你整日在屋里躺着不闷么？”
闷，怎么不闷？被他一烦，心里更闷。
“还好。我是个病人，理当遵医嘱，服药方，乖乖的养病，这样才好得快些。”我最不怕躺，以前的十几年，天天躺在榻上睡觉看书，习惯了，最近奔波逃路，睡得太少，反而不习惯，白天里都是半梦半醒，觉得辛苦万分。
再说了，我又没有只是躺着养猪，总算不用匆匆赶路逃亡、不得休息，可以安安静静的独个儿呆着，楚冰彦和二师兄教我的气法入门，我正要着手去练，若不是你这个不长眼的家伙过来打扰，我的内功也不会到现在也毫无进境！
想我刚刚治愈天疾，一直苦于无机会开始习武，终于有了几日清闲，却被你强迫听曲……
内功变内伤，实在是阳错阴差、非我所愿……
唉——
“在下实不明白，姑娘才绝质洁，灵气逼人，如此人物为何却会自甘屈居人下，去做了永安侯的妾室？我见姑娘每每神情抑郁，愀然不乐，莫非有何苦衷不成？”他语意至诚，殷殷相问，不掩关切。
咦？他说的这人是我么？我又懒又馋又刁又滑，尖刻生硬，脾性古怪，淡泊人世，生性凉薄，从来不易与人相处，喜欢胡说八道，有时又言不由衷，总以爱以势度人，唯利权衡，每每行小人之径，毫无君子之行，表面谦恭，其实桀傲不训，将礼义廉耻弃之不顾，德法规度当作耳畔之风……总之，离经叛道，好像也没有优点可言罢？
“姑娘若有苦衷不妨向在下言明，只要在下能力所及，也必倾尽全力为姑娘出力权谋。”这人自说自话的本领一向很强，我的心思还没跟上，他自动衍生，已经有了结论。
“有劳公子，不过，此时境遇，并非受人胁迫，也无不得已的难处，全是甘心情愿，与旁人无关。”这样你总不会再过问了罢？我来了这里，本来环境清幽，物我两忘，正是静下心来仔细打算筹谋的大好时机，全叫你给搅了。
易天舒见我如此，反而以为我有所顾及不肯言明，见我意态坚决，却是无奈，只好叹息一声，口中说道：“在下是一片诚意愿为姑娘分忧，姑娘若是坚不肯说，也没有办法，好罢，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希望姑娘能信任在下，将姑娘的苦衷告诉在下。”
明日还要来？我要昏了，难道是这老天历练我的劫数么，让我受此酷刑？再好的琴声听多了也成了针刺敲凿、虐心虐身，依我看，他的天魔音可比倪彩音的惑魂曲，听久了，便有过之无不及，还不如当初让倪彩音用刑讯折磨死我算了！
“星儿，星儿，你在哪！”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急切地呼唤。
我陡然听得，一骨碌便从床上爬起，又惊又喜：“二师兄！”
隔窗只见白衣的人影飘飞而来，如蜻蜒点水，又似飞鸟遨翔，从水榭之中临波飞掠而来，人影既近，那人英挺的面貌益发清晰可见，虽然目光急切，却神情恭守、凝而不乱，听到我的声音，面上一喜，直飞而来，衣袂飘飘，轻灵如电。
我匆忙伸足趟了鞋子，几步跨出门去，哪里顾暇屋外还有一人流连未去，此时看得目瞪口呆，神情惊愕？
“星儿，星儿，我可算找到你了！”二师兄飞落而下将紧紧我揽入怀里，眼中痴缠，捧着我的脸痴痴凝望，再也挪不开去。
我情绪激荡再也扼制不住，突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天昏地暗，如江海潮涌、风云变色，这几日的担惊受怕，这几日的迷茫无措，这几日的委屈不甘，这几日的压抑凄怨……眼前无数片断闪烁而过：夜的惨死、一路的逃亡……林林种种，不可言述，此时一骨脑地倾了出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喉哑口干，大雨倾盆、江河倒注……尽数蹭在二师兄怀里、身上。
“星儿，星儿，你受苦了！乖，不哭了，是我不好，太不小心，没照顾好你，以后我天天守着你，再也不离开你半步……”二师兄语声痛惜宠怜，柔情无限，口中喃喃说着，伸指徒劳的一次次为我拭去滚落的大颗珠泪，无奈我如洪水开闸般，哀哀切切，咽咽噎噎，越发委屈后怕，竟不能止，过了许久仍是低泣不休，他眼中痛怜，神情焦急，似是心痛之极，终于忍不住俯头，吻住我犹自颤抖阖动的唇。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