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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晶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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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近醉玉宫的正殿,远远便望见开敞的殿门中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宫女和内待们怀抱着各式物事走来走去,急匆匆地放入地上摆着的几只巨大的木箱。
“公主殿下,您可来了,娘娘正等着您呢。”众人见了我慌忙纷纷停步屈膝施礼,匆匆向内通报。
“星儿,快来,跟娘去前殿见你父皇。”玉妃急急迎出,拉了我的手转身便走。
“娘,你叫孩儿来是要做什么?这里又是怎么回事?”我疑惑地跟在后面,经过那些宫女内侍的身旁,眼见地上的数只巨大木箱之中堆满了无数的珠宝玉器锦缎绫罗,一时间耀目生辉,满室的霞光瑞气。
木箱旁,一个年长的内侍手持笔墨将每一件物品仔细查看后登记在册,逐一进行记录和统计。
“哦,你父皇传召我们过去见他,这里么……”玉妃转目看了一眼,浑不在意的轻笑:“近来国库空虚,你父皇颁诏天下节衣捐银,娘见这些东西摆着也是无用,便令他们收起来交给库司变卖,也可补充一些库实。”
“哦,原来是这样,娘亲竟专情至此,为了皇帝将所有身家都拿出来变卖,恐怕天下人都要羡慕他有这样的福气。”
“你这孩子,竟要取笑为娘么?娘跟着他几十年啦,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现今连女儿也大了,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你父皇当年所赐,我深知你父皇一直待我不薄、恩深似海,娘现今又与你母女相认,此生心愿已足,身外之物又执着何用?”
“呵呵,娘亲这话若是说与他听,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感动……”
“莫胡说,走罢,他还在殿前等着我们。”她轻斥一声,面上微酡,拉着我匆匆踏上了凤銮之上,两人并肩而坐,随行的内侍和宫女不待吩咐便赶着车舆向前行去。
“现在前方战事怎么样了?”我闲着无事,便好奇地开口问道。
“唉,正在吃紧。颐国回撤后我军一力支撑与遒逖的战事,谁想那遒逖军十分凶悍,竟然逼得我们节节后退,现在将士们又因粮草贫乏陷入困境,你父皇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一直苦无对策,哎……”玉妃蹙眉说着,绝美的面容中隐隐现出忧色。
“既然打不过就不打罢,难道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娘亲何不劝他求和,依我看遒逖未必有多大的野心定要将这天下归一,若能以和结束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事岂非美事?”别人我可能不知道,但轩辕已经知之太深,这人胸无大志,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遒逖之战不过是不得已的反击,如果双方能减少各自的损伤迅速收兵,估计他也会赞同罢?
“求和?我们怎么可以求和?你姐姐是颐国太子妃,他日便要当上皇后母仪天下,我们此时若是不战而退,颐国必然同时受埒和遒逖的联手夹击而致国破覆亡,那时岂不是要害了她?”
我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可眼下苦苦支撑也无甚益处。”
玉妃幽幽一叹,柳眉微蹙,一双眸中盈盈欲滴,“虽然不是一个父亲所生,可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姐姐,这些年来,娘亲思你念你之时,都是有她在身边慰藉才能稍解娘亲的痛苦,她更像你父皇更多一些,不似你长得这般像娘亲,娘亲和你父皇指望她也能一生幸福无忧、荣华无尽,才将她嫁与颐国的太子,我知道你愤恨颐国的禄王等人,心里怕是也盼着他们国灭族亡,但是若是因此害了华凝,你叫娘亲可怎么对得起她?”
我转了头,默不作声。这个所谓的同母异父的姐姐,我久闻大名却从未见过。虽然玉妃常在我耳边叨念,我却怎么也生不出亲慕之情,她毕竟是太子妃,是……我日日夜夜念着要手刃戮剐的仇人的妻子。
凤銮辚辚行了一段,玉妃只是浠嘘拭泪,似是思及华凝之事悲不可抑。
我候得一阵,见她越发悲切难止,不觉有些不耐起来,便岔开话题开口问道:“娘亲可知皇帝为何会无故传召我上殿?”
“娘也不太清楚,内侍说你父皇今早传见了一个特别的人,那人似乎是我大阌战事决胜的关键,想来你父皇也想让我们见见,所以才会召我们过去。”玉妃答着,果然渐渐止了悲泣之声。
“哦?这人如此重要,竟能影响到两国战事?他是谁?”
“呵,一会儿便知,星儿何必如此心急?”
不多时,凤銮驶至前殿,我与玉妃匆匆下了凤銮,在内侍的通传下进了皇帝审批奏折的御殿。
“圣上,臣妾来迟了。”玉妃对着大殿正中端坐的人影恭身叩跪行礼,我见状便也微微屈膝匆匆一衽。
“玉妃,星儿,你们来得正好,”案后那人面露微笑,指着案侧锦墩上坐着的人影说道:“来,过来见见,这便是世人传闻的‘财神相佑、富贵无双’的富贵侯常毅。”
我诧然挑眉,目光在那人身上一转,又看向他身后侍立的两人,那两人俱是一身黑衣,一人满脸是疤丑陋无比,而其中另一人却面容冷峻目不斜视,正是从前见过的旧识丁枫。
常毅微微一笑,起身对我们抱拳施礼,口中说道:“草民惭愧,那都江湖上一些朋友的酒后戏谑之言,根本作不得数。陛下取笑了,常毅见过玉妃娘娘和庆熙公主。”
“呵,原来是常卿,我早就听闻卿家因为敛财有道无人能及,年纪轻轻便已成为天下第一首富,世人传闻的财神相佑显见并非浮夸,今日能够有缘得见真是幸甚。”玉妃眼中一亮,星眸闪烁间凝在常毅身上一阵打量,口中啧啧称赞。
“常卿何必过谦?富贵侯虽只是江湖称谓,却是名符其实、当仁不让,想这世上还有何人的财富能敌过卿家?”阌帝在白玉案后静静的开口。
常毅讪笑一声,抬手微拱,转而向我说道:“呵,陛下过誉了……公主别来无恙否?一年未见,公主越发艳光照人了,久闻玉妃娘娘绝倾城,公主与娘娘如此相肖,草民有幸同时得见,真是天大的福份,草民听闻公主已与娘娘母女相认,可喜可贺啊。”
我侧身还礼,淡然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常兄,多日不见劳烦记挂,真是星儿之幸。”
“你们是旧识?”御案后,端坐不动的阌帝诧然开口,两道犀利的目光自玉旒中投来。
“呵,算是罢,当年有缘曾与公主同船渡江,说起来也算是故人。”常毅温声答道,对着我微微一笑。
“没想到常兄如此名动四方,竟是天下首富,当日未识真颜怠慢了常兄,希望常兄休要见怪。”我客套地说着,跟在玉妃身侧走上前去。
“哪里,公主言重,草民怎么敢当?”常毅连连回礼,状极恭敬。
“呵呵,原来如此。来人哪,赐座。”阌帝吩咐了一声,立即有宫女上前在常毅对面摆好两只锦墩。
我随着玉妃缓缓坐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对面的常毅。记忆中这人奢华狂妄,此时却刻意收敛了许多,听说他始终身世成谜、行踪不定,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常卿以为适才所议之事如何?”不待我们坐定,阌帝便开口向常毅问道,语声隐隐带着几分急切。
“五千万石并非易事,草民需在各地分号进行拼凑,而且四国战乱、商路不通,如何运到阌国也很麻烦,商家的规矩是钱货两讫,陛下虽然允诺丰厚之资,但草民却闻得阌国国库似乎并不充盈,不知陛下欲如何解决?”
“呵,国库虚空确实有之,朕不想隐瞒。不过,朕可以阌国未来几年税赋为抵,将所收都做为此次购粮之资,朕是一国之君,难道先生还信不过么?”
“非也,草民不是信不过陛下,只是草民所系并不止家中妻小,还有族人亲戚及无数仆从和家奴,陛下所允皆太过遥远,草民不敢胡乱作主。”
“如今四国皆混战于其中,我阌国位处最南,北上之路已被三国断绝,先生不愿想办法助朕,军中无粮则国破家灭矣。”阌帝长叹一声,目光炯炯投来落在他脸上。
“非草民不肯帮忙,只是族训如此,不敢有违。”
“皇帝,既然战事已无胜算,何必强力苦苦支撑?不若与遒逖相商打和便是。现在四国战乱水涨船高,米价惊人,五千万石可非同小可,常兄虽然号称富敌四海,可一时间也未必能筹到如此之数。你又何必为难他?”我见状甚是无趣,忍不住开口说道。
“星儿不知,此事非常卿不可,他若不能做到恐天下再无他人,我军粮草已将耗尽,支撑不了多少时日,总不能坐以待毙罢?”阌帝转目看了看我,耐心的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我和娘亲打扰了二位议事可不太好,星儿告退。”我冷笑一声,懒懒地起身。
这两人,戏到是做得十足,推三阻四的,非要当着我和娘亲的面前说这些事,无非是……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等等,星儿既与常卿相熟,议事之后父皇正要设宴为常卿接风,星儿何不代父皇作陪,以尽东道之谊?”
父皇,父皇,玉妃、阌帝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称谓,好似我便是他们两人的亲生女儿一般,殊不知我如何生受得起?
“这……我不懂国事,恐怕在这里反而会影响皇帝与常兄的商谈。”
“怎么会?公主在此,草民便觉亲切了许多,至少在陛下面前尚不至先前那般拘紧。”
“呵,既然如此,星儿还是稍安勿燥,多陪父皇坐一会儿罢。”见我再度缓缓坐回,阌帝目光微和,转头对着常毅道:“如果对朕的条件不满意,常卿有何要求不妨提出,双方何不开诚布公的谈谈?”
常毅沉吟片刻,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转,收目转头,向着阌帝缓缓说道:“既然陛下金口一开,草民就算能力有所未及却也不便相拒,米粮之事,草民一定会尽力而为,只是草民族中尚有长者监管,所以这商家的规矩却不能破例,这样罢,草民斗胆请陛下先付一部分定金做为抵押,事成之后再以财资赎回,这样草民回去之后对族人也好有个交待。”
“你想要什么做抵?”阌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嗯,这五千万石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此危急时刻,可救一国也可毁一国,草民以为,陛下心中孰轻孰重自是分明得很。”常毅讪笑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阌帝深揖至底:“所以,草民想请陛下以阌国中最重要之物进行相抵。”
“哦?你来说说,我这阌国之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常毅轻咳一声,目光闪烁,在我和玉妃身上匆匆一掠而过:“对阌国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陛下,人说陛下情深恩重,看来陛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却是玉妃娘娘,而玉妃娘最近认回亲女,心中最牵挂的,当然是陛下亲封的庆熙公主……”
来了来了,我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连眼也不眨一下,仿佛常毅此时所谈完全与己无关。心道:两人费力绕了这般久,演得真是辛苦,现在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却原来动的是这种心思。
“呵,常卿原是这样的计较,本宫终于想明白了,常卿想是见我儿天姿国色,早在之前便已动了心思罢?不过我儿是本宫的心头之肉,我阌国怎么可能为了五千万石米粮就轻许?想要得到我儿芳心,看来常卿还须另想法子才行。”玉妃突然轻声一笑,一双水眸扫过常毅涨红的脸庞,语声不无调侃地打断了他的。
“娘娘,您误会了。公主何等高贵,草民怎敢肖想?”常毅神色尴尬,目光闪烁,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草民是想说:庆熙公主心中最看重的又是什么?草民愿意以此相抵。草民适才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但见公主颈中戴着一块晶石,想必定是心爱之物,所以草民想说的是,请公主允许草民取走此物作抵。”
众人神情一愕,似是全不料他提出的条件竟如此简单。
阌帝愣了一下,淡然转目向我看来,口中说道:“星儿,此事……依你看如何?”
我默默拉出颈中的银链,俯头看着闪亮剔透的墨晶石,沉吟片刻,忽然绽然一笑:“好说,常兄既然开口我又怎么会拒绝?只是我这晶石是家父唯一的遗物,从小儿便向不离身戴惯了的,常兄若是突然取走,只恐我夜不成寐难以睡实。”
语声顿了一顿,果然见众人目光俱是一沉,我笑着继续道:“晶石自是要抵与常兄的,我再不识大体,却也不会拿国事儿戏,不过我却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常兄可介意夙沙星与晶石一起作抵?我欲到府上作客游玩,只是不知常兄是否欢迎?”
“星儿!这可使不得!”玉妃大吃一惊,急忙狠命拉着我的手开口说道:“常卿不过是想借那块晶石相抵,到时自会归还于你,你又何必如此?”
“娘亲放心,我最近在宫里呆得闷了,正想出去走走,况常兄的府上如此富庶定然十分好玩。我便过去住上一阵,等皇帝与娘亲付清了粮银再回来,娘亲只当星儿是出门散心游历,不必为女儿担心。”
“一块晶石如何能抵得上我大阌公主的安危?罢了,此事星儿既然不愿,父皇自不会相强,常卿,既是如此,此事便作罢罢。”阌帝说着,皱眉叹息一声,神情郁郁。
说得真好听,此时已是骑虎难下,难道容得我推拒?
“呵,您过虑了,星儿只是想借机出去玩玩,并无他意。这晶石原也极为普通,不过是因为家父遗物中仅余此物,所以才不愿轻舍。最近刺客横行,连宫里也混了进来,我继续呆在宫中只怕会累极您和娘的安危,此次正好可以借常兄的事出去避避。”
众人闻听后沉默不语,目光皆齐齐凝注在我颈项之上。
阌帝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罢,依你便是,常卿,你怎么说?”
常毅苦笑一声说道:“公主亲临,寒舍自是蓬闾生辉,草民也是求之不得。只是草民身上的责任愈发重了,不但要努力筹措米粮,还要提心吊胆的护卫公主,哎,实是有些吃不消啊……”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似对他后面的言语听而不闻:“既是如此,请常兄稍候片刻,容我回宫收拾一下,带上些侍从随同后,再与常兄一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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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请上车。”常毅含笑立在车前,恭身施礼。
我望了望华美宽大的马车,内里极宽,坐榻和板壁上全部以锦缎铺就,宽阔得足可卧上三四个人。
“呵,有劳了,我恰好有几名宫女侍卫一同随行,还要劳常兄帮我安置一下。”
“这是自然,请公主放心。”
我笑容满面地对他点了点头,转而向着远处招手:“你们两个,过来和我同坐,其他的人坐在后面的车里罢。”
立时有两名宫女闻声走近,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
“呵呵,公主殿下果然是公主殿下,就连身边随侍的宫女也与众不同,想是皇家专属的贴身女护卫罢?居然长得这样威猛高大。”常毅目光转处突然展颜一笑,言带戏谑地说道。
我仍是笑容可掬,目光中却露出惊佩之意:“常兄真是好眼力好见识,连我阌国皇家秘卫也能识出,果然见多识广。”
常毅呵呵几声,不置可否,恭身对我伸臂做请。
我当下也不客气,几步踏入车厢之中,随手挥落了车门侧的锦帘。
“他想要这晶石你若不想给就不给嘛,还怕他强抢了去不成?何苦自己送上门去做抵,还累了我们要扮女人跟着你千里奔波?哎……什么威猛高大的贴身女护卫!他分明已经看出来了,只是不想说破而已。”轩辕宇不无委屈地说着,懒洋洋地靠在榻上。
“这晶石之事鲜有人知,偏他是如何知道的,且还想要从我手中得了去?此事实在有些蹊巧,我若不随去看看,又怎么安心?”我轻拨锦帘对外望了一下,此时闻得车前有人策动长鞭响彻,马车便奔出宫门而去。
“我本意也不想相逼,希望两国战事能够打和就好,谁想到这个常毅却突然钻出来要为阌国提供粮米!如此下去对我遒逖十分不利,这一战又不知要延到几时了,奶奶的,这人竟敢坏我大事从中作梗,哼,我早晚要他好看!”
噗哧!
我转目见了他脸上涂抹着厚重的脂粉,眉粗似棍,唇红似血,斑斑驳驳几要整块从面上剥落,实在是滑稽之极,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轩辕宇冷哼一声,指着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冰彦道:“笑什么,他还不是一样的丑?为何你就只会偏偏取笑我?”
楚冰彦枕着手肘静静地躺在锦榻上,闭了目对他理也不理。
锦缎纱帐描龙绣凤、富丽堂皇,明珠柔和的莹光照着丝被闪亮、榻软如绵,桌上摆着各色时新水果,车厢的暗格里日常所需物事一应俱全,可由人随意取用,这一向是常毅惯有的安逸享乐的作风。
富贵侯门下果然不同凡响,连赶车的技艺也如此精湛超群,车子风驰电掣的同时却又驶得四平八稳,坐在其中竟并不觉得如何动荡颠簸。
马车急疾中,车厢后扬起一溜长长的淡灰烟尘,在空中飞舞凝积,还来不及升腾便又立即被后面跟随而至的马车冲四下飞散。
落日的余晖从树木暗影的缝隙中穿过,从窗外向车内投射下来,抬目望去,那淡金的光芒便在林林如织急掠而过的暗影间飞速地跳跃、闪逝。
车轮辗动之声渐渐缓了下来,马车继续行了一段,蓦地停在了路边。
“公主殿下,我们到了,请您下车。”车外传来一个沙哑的语声,如一张粗砺的沙纸在金属表面划过,令人入耳生寒十分不适。
我怔了怔,起身掀了车帘,果见那名满脸伤疤名叫阿丑的仆人正偻身候在外面,见我探出头来,他连忙施礼说道:“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请您上船。”
“船?”我迷惑地抬头,陡然之间眼前一片开阔,车队竟不知何时停在一处浅滩上,水面粼粼闪动刺目的日光,无边无际向外沿伸,最终与天际混沌揉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那艘巨大的帆船就停在岸边不远处,周身黝黑乌亮,式样外表与普通商船无异,并不见有何特异之处,三个巨帆却大得惊人,高度足有数丈,内部在甲板处深陷,从船体正中部的巨帆下立出两层的楼宇来,船体两侧下削,船舷处距离水面竟也高达数丈,此时从船底处荡出几只小船,径直向岸边划来。
“正是,我家主人已在船上相候,请您随我上船罢。”阿丑说着,转头伸臂做了个手势,那几只小船便飞快划近,在岸边搭好了木板。
这些日子以来,常毅先行赶到前面进行筹备,便派了阿丑来打理安置我们的行程。我初时见此人面丑身残、声音又难听刺耳,他略略弯倾的身子行动间令人更觉难看,正自纳罕常毅如何会重用这样的人,后来相处数日,这才发现其人做事稳妥得当,滴水不漏,为人却异常和气,武功看来也是深藏不露,确是难得的人才,这才恍然,不得不佩服常毅独到的眼光。
“阿丑,这是哪里,我们要去哪里?”我茫然看了看岸侧荒芜的山壁和周侧浓密幽深的树林,竟不知身在何处。
“此地是埒国青安郡的一处秘密码头,这里便是冼罗海了,主人还在船上相候,公主殿下请。”阿丑的声音再度响起,对着我恭敬地伸臂做请。
我点了点头,慢慢行至岸边,“公主殿下!等等我们,这小船单薄不稳,奴婢可放心不下。”背后突然有人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低呼一声,蹭蹭蹭几步跑来,伸手在我臂上一扶,我身不由己竟随着他跃离岸边,轻飘飘地落在一只小船上。
船身微微一晃,陡然向下略略沉了一下,我不及反应,身侧风声止歇,楚冰彦已在另一侧落下伸手在我腰侧一扶,默不作声地稳住我微晃的身子。
“两位好俊的功夫!”阿丑赞许的目光自岸上投来,在轩辕宇和楚冰彦两人的身上缓缓掠过,叹道:“怪不得我家主人说公主殿下身边藏龙卧虎,在下眼拙,竟一直没能看出殿下的这两名贴身的宫女也是罕有的武学高手。”
轩辕宇拉着我的手在船舷一侧坐了,皱眉道:“好说,多谢阁下赞誉,我等受之有愧。只是阁下的声音似乎有点有碍众听,阁下还是少说几句赶快送我们上船罢。”
他如今有意捏紧了嗓子,声音便较之前细锐了许多,语声非男非女说不出的诡异,比起阿丑来只怕是小巫见大巫,可他却不自知,偏还要来挑剔别人。我不由强捺了笑意,狠狠在他手背上一掐,嗔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胡乱开口说话。
阿丑目光一沉,当下不再多话,飞身跃上另一只小船,指挥两船向大船划去。余下的船只停在岸边等候载运马车上的用具。
小船靠近巨大的帆船之侧,船舷上突然垂下两个巨大的吊筐来,那吊筐以极粗的绳索编成,小船当即划入了吊筐里,被绳索拉上了船舷。
“呵呵,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了,在下已经等候多时。”常毅立在船舷上微笑相迎。
我点了点头,率先从吊筐中走出,跨过湿漉漉的绳索。转目间,我望着扶栏外数丈之下荡动起伏的海面,只觉如危崖临渊般令人眩晕欲倾,不由暗暗心惊。
“殿下站稳了,小心!”背后传来轩辕宇低呼之声,一双手臂伸来急急地扶着我在船舷处站定。
“怎么了?殿下这是……”常毅走前来略带惊讶地问。
“没什么……”我强笑一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轩辕宇的手臂。“嗯,想是有些倦了,不碍事。”
常毅见状不由歉然一笑,抱拳说道:“呵呵,一路上行路匆忙,委屈殿下了。我这几日不在,也不知他们是否尽心,如果有服侍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殿下包涵。”
“还好,一切都好,有劳常兄费心了。只是不知接下来还须多少时日,常兄府上可真是隐秘难寻呵。”
“呵呵,公主殿下莫急,再有几日便可到了。我已令人在船上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殿下想必也饿了罢?请,请。”常毅微微一笑,一路引着我们走入船舱,来到正中的一处大厅。
大厅里宽敞明亮,正中的巨大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殿下请。”常毅微笑着伸手做势。
我早已累饿,当下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下首的座位上,转头看看默默自动侍立在身后的两人,颇觉有些不自在,不禁微微皱眉。
常毅在对面含笑举杯:“准备不周,路上只能一切从简,还请公主殿下务必见谅。请!”
我遂也颌首微笑,举起手中的酒杯:“好说,承蒙常兄盛情款待,夙沙星愧领了,请罢。”
“殿下这两名宫女如此寸步不离地细心服侍,真是令人羡慕。”常毅说着,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转,转头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呵呵,过誉,过誉。”我轻咳一声,低头挟了菜肴送入口中。
“我听说她们不但武功人品俱是一流,又忠心耿耿甘愿守在殿下的身边,也莫怪乎殿下会对她们另眼相看,同住同行不刻即离。”
我一口气差点呛住,急忙匆匆咽了口中的菜蔬,一阵急咳:“说到忠心不二,我看常兄身边的阿丑与丁枫两人可比他们要好上太多,常兄还来羡慕别人做甚?”
“这二人虽好,却哪及得上你身边这两名侍女知冷疼热体贴入微?”
我脸上一热,不敢看他咄咄逼视的目光,转开头去笑道:“常兄这就比得不对了,她们本来就是女人,女人心细一些当然情有可原,可女人却也只能做些照顾人的活计,不过男子就不同了,阿丑二人能武又文、办事又极为妥当,是常兄的左右手罢?常兄又怎舍得将他们和女人相提并论?”
常毅嘿嘿一笑,举杯说道:“这酒是埒国名酿,殿下定然没有喝过,来,殿下来品一品如何罢。”
我只好举杯装模作样地尝了尝,连赞了几声好酒。
有楚、轩二人伪装成宫女侍立在旁侧虽可安心不少,但两人四目投来定定地落在我身上,也着实令人窘迫。我只觉脸上越来越热,动作僵硬心不在焉,如此被人紧紧盯着,这一顿饭便吃得极为勉强,几乎有些食不知味。
常毅却谈笑风生,细述一些各地的风土见闻,也不管我是否听入耳中,他仍是滔滔不绝、一副对周遭诡异气氛浑然不觉的模样。
我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下手中的银筷,推托旅途困累,请他带我们下去休息。
休息的舱室却是在二层,甲板上有木梯向上可达,船舱正中是一个宽阔的走廊,走廓两侧里是一间间隔离的舱室。
常毅寻了最里面的一间舱室推门而入,引着我们进入,室中足有丈许方圆,靠里侧的床榻中间以帐幔等物隔了,转角处有一间小小的暗室,竟似是专门漱洗如厕之用,舱侧立有书架桌椅等物,桌上燃着巨大的油灯以透明的琉璃相罩,船身外侧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虽然不甚大,但此时天光正亮,光张便从窗外涌入落地上,雪白的织毯映着那床上的锦缎亮丽酆艳。
“匆忙之中准备不周,还望公主殿下海涵。”
我掠目一扫,不由笑道:“常兄真是客套,如此精心布置,夙沙星实是受之有愧,只是,我这两名贴身侍女不知常兄会如何安置?”
“我早料想殿下必有此问,他们便在隔壁两侧的舱室,不过可能较小一些,要委屈二位了。”他顿了顿,转而又道:“至于殿下的其他随从,我已经安置到另外一个地方,请殿下放心。”
楚轩二人闻声也不客气,转身各自寻了旁侧的舱门打开察看。果见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封闭的舱室,只是略小一些,同样布置得极为舒适。
“多谢常兄,只是,他们还未曾用饭,烦劳常兄着人送来。”
“好说,殿下要是有事可以拉动此绳,随时便会有人出来服侍。诸位不必拘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在下定会竭力满足各位,恕在下先行告退。”常毅指了指墙侧垂落的一截丝绳,转身退了出去。
轩辕宇走进舱内打量着四周,口中啧啧说道:“这厮好大的手笔!依我看,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美人,他不是想勾引你罢?你可不要中了别人的迷魂汤才好。”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如你那般心思龌龊?”
“哎,你,我这哪叫龌龊?我分明是好意提醒你,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可以诬赖我?男人肯对一个女人花这样大的心思,若说他心里没鬼我才不信!再说我和他怎么能一样,我对你一往情深、坚贞不渝、百折不回……此心可昭日月……这样怎么算是龌龊?”
我眼见楚冰彦脸色一沉,目光冷冷瞥来,眼中隐隐现出怒意似便要立即发作,当下不由心中一紧,急忙喝止轩辕宇满嘴的胡言乱语:“不要胡扯,再乱说就把你赶出去。”
脚下一动,整个舱室忽然摇晃起来,我们三人猝不及防,险险跌倒,幸得扶了壁板才堪堪立住,周遭摇晃了一阵,脚底再度停住。
“不知这船是要驶向哪里,这下糟了,海上没有标记,又不能时时出去查看星象,若是我们想要回来可怎么办?”我不觉有些懊恼。
便在此时脚底再度渐渐动了起来,虽然不如初时的剧烈摇晃,却能感觉得到船身的移动。
“嗯,我来瞧瞧。”轩辕宇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开启木匣从中取出一根棉线和蜡粘的铁针。
他将丝线悬了,手臂凝住不动,过得片刻,待铁针停住不动时仔细查看,然后摇头晃脑地道:“我们现在正向西南而行,此地既是埒国青安郡的冼罗海,再行得几日便要进入无垠海,难道说富贵侯府竟是远在异域?”
楚冰彦微微摇头,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并不曾听说西南方有何异土大陆。也许只是隐秘的海岛罢。江湖中多有世外高人隐居在荒岛深山,此事屡见不鲜,到也不足为奇。”
我略一沉吟,忽道:“轩辕,桌上的抽屉里似乎备有笔墨等物,你每隔几个时辰就确认一下船行的方向,最好绘出一张图来,以备不时之需。”
“放心,一切交给我便是。若是那地方不好玩,我定会带着你逃出来,保你一帆风顺回到中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