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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巴黎卢浮宫东侧有一家咖啡馆,开在博物馆内部,无论在旅游的旺季或淡季,都要接待大批游客。经常去的人很容易注意到,咖啡馆里有一个东方血统,却操一口娴熟法语的年轻侍应生。
      一副亚洲人的骨架,并且略显单薄。肤色白皙,五官组合异常柔和。他话非常少,把食物端送过来甚至只对客人报以微笑。有些人暗地里总是觉得他的笑,除了礼节之外,还渗进了一点哀伤,或是微妙的,隐匿的东西。
      来卢浮宫取材的当地大学生,忍不住好奇,向熟悉的工作人员打听,却毫无收获。即便和他接触最久的人,也至多只能说出一些基本信息。
      于是,大家便都知道,他叫纪越,中国人。

      他交完班,匆匆绕过日暮下,群集的大批背包客。金字塔在夕照下,通体被染成了真金色,反射出刺眼的光。
      门口的报摊还未收工,有三三两两的异国游客围着,挑选便利手册。
      他走过去,摆两个硬币在钱盒里,抽走一份厚厚的报纸。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法国老妇人,她已经对这个男子每天的惯例习以为常,同一个手势,同一份报纸,自然地仿佛进食一般。
      纪越抬头望望那轮尚未落下的红日,坐到广场中心的喷泉边。
      打开报纸,翻过扉页,金融版头条,一张醒目的彩照占去三分之二的版面。
      一个男人的侧面照,栗色长发,单边的耳廓上有一颗明显的碎钻耳丁。他微微侧头招呼,浅笑的表情被一瞬间定格。
      照片下黑色题字:十年冤案沉冤昭雪
      纪越静静盯着照片,足足有三分钟一动不动。他细细读完报道,从厚重的纸堆里抽出,小心翼翼叠起收入随身携带的硬面抄。
      摸摸心脏位置,觉得有些抽痛。他抬腕看表,还没有到吃药时间。于是起身拍拍衣摆,融入暮色中。
      穿过繁忙冗长的街道,他照例走进拐角处的面包店,买五点以后的打折面包。满满一袋,一日三餐之外,尚可有些剩余权作夜宵。胖胖的男店主非常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年轻人,于是送他一些当天卖剩的新鲜品种。他感激地笑了笑,微微鞠了一躬。
      面包捏在手里,还是松软的。满鼻是腻人的甜香。他这才稍稍觉得愉快起来。

      租了沿街边的法式小公寓,木质楼梯踩踏的时候会发出暧昧的吱呀声,他经常故意走得慢些,一面回想着张爱玲或者花样年华。
      异国他乡孤身一人,任何敏感的细节都容易引发一种情绪,叫做乡愁。
      楼下是房东一家。他上楼的时候听见一高一低两个女声在争执。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很快扛着包,冲出大门,带着桀骜不驯的鲜活表情,见到纪越,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在心里轻笑。
      离家出走不分国界,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容易叛逆。但叫人嫉妒的是,他们手里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有勇气,有执念,有机会从头来过,这已足够让人羡慕。
      他一面上楼一面自言自语。十六岁吗。
      他想起来那一年。一个十六岁少年冲着他大声说,我找到工作了,老头的钱,我们一分也不要。
      他记得他眼睛里某些强烈闪耀的光辉。
      少年说,哥你自理能力怎么这么差,还好有我。
      少年说,哥你别担心,我不累。
      少年说,哥你要睡不着就拉着我的手。
      纪越靠在门边的墙上,木然伸手翻找钥匙。右面口袋,还在。他松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九把。从刚来的时候算起,他掉过八次钥匙,换了八次门锁,第九次,他终于不会再遗失。
      真是值得奖励。他这样想。
      进屋没多久,房东太太就来敲门缴收当月的房租。他转身去内屋数了一叠现钞给她。房东太太笑着客套说他把家里打理得很好,又说果然东方男孩的生活习惯比较好。
      他一一应了。
      窗外残阳如血,划过一架巴黎机场起飞不久的客机。轰隆声响彻云霄。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微凉的夜风迎面扑过。
      本来,谁都不会离了别人就无法独自存活,时间,只要时间,便可以历练出许多东西。
      他取出硬抄本,把报道仔细裁下,收进一个半满的纸盒。

      六年了,小飞,整整六年。从美国毕业,一路又辗转到法国。
      我们的差别已经渐渐显现。你精明能干,不同于我的形同虚设。我为你骄傲。
      你的生活,我只能通过寥寥数百字的报道,推测出一些。你的事业异常顺利,我看见了。其他呢,生活里是否有人照顾你,或者有人正在被你照顾?
      离开你,可以说是灾难,我努力了很久才学会自立。
      但如果当年没有离开,如果那场瞒着你的手术最终失败,对你而言,必将是一场浩劫。
      *****
      纪漠行啜一口茶,把关于纪飞的报道叠好收到一边,脸上浮现出百年难遇的微笑。
      他走到窗边,远远眺望天际另一端。
      这孩子……他果然没看错。
      他想起六年前纪越离开的那天。纪飞听见消息一瞬间的表情,难以用确凿的语言描述。震惊,惶恐,愤怒,抑或带着一些他至今都无法参透的情绪。
      不过,纪飞这孩子,情绪控制力不弱啊。
      那天原是几件意外一起劈来,普通人根本抗不住。他把当年的化验报告摊开,证明他们之间毫无血缘。
      而对于纪越,他稍稍用了一些强制手段。
      要这样一对血肉相连的兄弟轻易分开绝对不是容易的事,但站在他的角度看,又是必须。所以他告诉纪越,纪飞完全可以成为人中之龙,只要他拿自己来交换。实际条件是,接受一场有风险但彻底的心脏手术。并且去美国完成医学学位。
      最后果然如他所料,纪越允了。
      纪漠行长叹一口气。这样善良的孩子。
      *****
      纽约市中心的办公大楼。
      堆积如山的文案中,一个男人悠悠然半躺在沙发上,叼着笔杆,看着天花板发呆。一只黑猫安静伏在他脚边,小巧的耳朵微微抖动。
      秘书拿着文件,尴尬站在门边数分钟。老板是世人口中的所谓青年才俊,但脾性却不娇纵,亦从不对任何身份的人怀有偏见,唯一的是,他不定期会有“空白时间”,即便是天塌下也任何事都不做,任何人都不理会。无人知晓他的习惯到底是源于何。
      他的好性格,他的好样貌,他的可观身价构成了钻石单身汉的所有要素。但他却至今单身,没有任何约会迹象,也不见他身边出现过任何长相陪伴的人。
      时间一久,众人免不了产生诸多猜测,他是否在心理或生理上有某方面的隐疾。
      但他从不回应那些流短蛮长。
      秘书把文件放在门边的小台桌上,轻轻退出。细微的关门声惊醒了小酣中的黑猫,它一甩尾巴,眯着眼睛喵叫一声,轻巧地纵身跳上他胸口。
      纪飞哈哈大笑起来,说:“小越,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可以变大一点?”
      黑猫缩着小脑袋在他胸口蹭蹭。他一面伸手抚摸小东西柔软带着温热的身体,一面拿了秘书送来的文件匆匆扫了几眼。关于越的调查报告,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白。六年时间,杳无音讯。
      他把文件随手往脑后的地板上一扔。又渐渐晃神开来。

      哥哥走的那天,纪漠行这样告诉他。
      当年的DNA验测结果,他和纪越并非纪家的亲子婿,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女人买通院方,从福利院里领了来。他们当年在福利院的案底亦被人动了手脚,真假难辨。换言之,他们的真实身份,彼此间的纽带关系,已经难以被证实。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他质问男人纪越离开的理由。
      男人直言不讳。
      他有一瞬间理智全然绷断。纪越经不起折磨的体质,笨拙的生活自理,以及看起来沉着冷静,其实却天真敏感的个性。孤身被放逐在外,毫无任何任何生存优势可言。
      纪飞甚至想把男人当场摁在墙上猛揍一顿。这个自以为能够随意控制别人生活的男人。但他最终忍住。
      他记得男人最后对他说的话。
      你恨我,就想办法打倒我。你要对得起纪越的牺牲。
      最后,他恍恍惚惚回到家,意外见到瑟缩在门口,球成一团,全身变得脏兮兮的小越。抱起它,小越不停地叫唤,兴许是在诉说它离开的理由,或者是流浪途中的万般委屈。他无法理解,于是只能反复安慰这个受惊的孩子。
      没关系没关系,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越,我现在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小越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满屋子地找你,它甚至在开始几天拒绝进食,我猜他可能至今都无法理解你消失的理由。
      我理解,但是无法接受。
      纪飞抱紧小越,闭起眼睛。
      时间停滞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内心有片刻的惘然,生命里缺失的一块是那样明显。
      昨天的种种仿佛还未消失。
      少年们并肩站在时间的起点,面对混沌的未知,雄心壮志。所有路途尚未展开。但一抬步,竟然会走得如此迅疾,晃眼之间物是人非。回头看的时候,身边已是无人陪伴。
      曾经约定好的,遍寻不到,遍寻不到呵。
      “小越,小越……。”
      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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