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缺》殷君离

8、明月缺 8 乌江

　　明月缺 8 乌江

　　五个人出了厅门，对著面前大大小小数条回廊发了会儿懵，最终决定挑最近的，便选了靠左手边的那条。

　　格特的寨子在草原上，时不时得还须防著风沙。因此回廊不像江南一般建得透风雅致，反而包得密实。就正是这种看不到四周景色的密实，让他们失去了判断力。

　　绕著不著边际的回廊，有祁脚步趔趄，忍不住问道：“姐姐们，真地确定走这条路没错的吗？”

　　万左媚大概也是吃不准，他这一句话正好挑起来心里的不舒爽，没好气地劈头就骂：“在这种鬼地方，谁知到下面会见到啥？小屁孩儿一个，怕了就说，趁早回雪山去。”

　　大概是她到目前为止还没用这种恶劣语气冲有祁说过话的原因，这句抱怨一冲出口，有祁一缩肩膀，带了点儿孩童的委屈斜飞著眼睑瞅了她一眼，然後又不甘不愿地乖乖低下了头去。

　　万春流打圆场，用还没完全中气充沛起来的声音虚虚得道：“有这时间闹嘴，还不如想想法子正经。咱们这麽大动静，什麽遮掩也没有得在他们回廊里走，你们想想，怎麽也没有半个出来阻拦的人们？”

　　见没人答话，万春流摇摇头，问：“这事儿不寻常，你们倒是也想想主意的。进这里的是咱们大家，到时候撞上格特的也是咱们一起，还是趁现在松散，寻思好了那时候要说什麽吧！”

　　“也不用等那个时候。我看啊，把身後那个砍了，估计总能引出谁来。”白云飞兴冲冲的，把剑柄向後推了一下，指向一只始终若即若离得跟著他们的鸟儿。

　　“办事太急躁了，总会误事。把那鸟儿留著，说不定还能看出什麽端倪。”万巧慧在前面轻快的走著，闻言小小训了一句。

　　“但就这样放著，这鸟儿一辈子也不会做什麽只是跟著。要是砍上去了，说不定那个主人忍不下，跳出来，我们不是就多了一条关於这寨子的线索了？”白云飞不服气的反驳，说得倒也挺有道理。

　　一时间，五个人完完全全的静了下来。等万左媚受不得沈默一按鞭尾就要向那只小鸟射去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鸟儿已经没了踪影。

　　暗色的回廊里，迎著惨淡的烛光，半空中有燃烧著的纸片在飞扬。

　　人人心中都是一凛。别说万溪谷那三名入世颇深的姑娘们，就连有祈白云飞这种初入江湖的，都知道这情况不对。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自己放兵器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们回过头来准备好，身後就传来一声轻笑。

　　听这笑声，分明就是少年独特的清丽爽然，然而飞快转过身去的五个人，只见到了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虽比不上营帐里那位粗大，却也比寻常草原人的矫健身材彪悍几许。

　　汉子又开口了，还是那舒心的声音：“劳驾你们大老远的跑来看我这不甚有特色的房子。欢迎，我的第三百一十三、三百一十四、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六、三百一十七位客人。”

　　汉子黝黑的脸上挂著憨厚的笑，让人瞧了之後，心里暖的一如风雪夜里的一碗热姜汤。但是汉子随後拿出来的那把弯刀，却冷得一如炎炎夏日里的一碗冰镇酸梅汤。

　　一个通体的暖，一个透心的凉。

　　汉子就带著那温暖忠厚的笑，挥舞著那把对他而言小巧了点儿的弯刀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摇摇晃晃。

　　可是他没有攻击。只是提了一把弯刀，胡乱忘五个人的方向砍著。他的身形灵巧，完全不像是他这种体形的人能办到的程度。

　　回廊很窄，平日里大概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走过。现在这大汉在，估计也就能容的下他和一个侧著身子走的人。於是，当这个大汉砍到五个人中间，用弯刀挡住万巧慧指刀的攻击时，五个人有点儿发懵了。

　　回廊两边，他们方才走过的通道，似乎不存在了一样，慢慢得慢慢得积压了过来。本来使长兵器的万春流和万左媚有过可以站在远处攻击的机会，现在也已经消失了。

　　而有祈和白云飞的长剑施展得也不痛快。大汉手长脚长，整个人在回廊里转一圈就能挡得开四周的攻击。反而是他们几个，挤在一群，什麽都施展不开来。本来十成的功夫，现在怕是一成都不到。

　　唯独万巧慧的指刀距离短，是进攻的好兵器。趁著大汉挡开剑鞭的攻击时曾经在他身上划了几下，不想，他竟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一样。

　　四周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好像这汉子与他们五人一起被关在了一间越来越小的石屋子里。灯火不知道什麽时候灭了，他们也只能听声辨人，试图在这一团漆黑中至少不要砍到自己人。

　　直到他们感觉不能呼吸，感觉互相都被挤在了一起，黑暗才骤然退去，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射得他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那名大汉的表情有点儿扭曲，带著依然忠厚的笑容，就在阳光下化成了一截枯枝。明晃晃的弯刀原地躺著，却不过是由木头削出来的玩具。此刻看来，正是完美的嘲笑。

　　还是那个清清爽爽的少年嗓音，柔和的笑著问道：“如何，我的客人们？我的招待，可还满意吗？”

　　一名穿著好似赶考书生一样的人凭空出现，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腰系青绦，整个人给的感觉，就是无害两个字。

　　他的手中捧了一个花盆，盆中的植物有著细小的茎苍绿的叶，卷卷得吞吐著。共有三条茎，自上而下盘卷著绞缠出妩媚的形状，每条茎上都有著或盛放或刚成型的花，聚在一起，不用怎麽细看就能看得出，是由这些小了点儿的花凑成了一副地形图的模样。蜿蜒而下，看来就象是自山顶流淌下来的溪水一样。

　　花朵漆黑如墨，仿佛笼罩了夜色的所有精华。此刻，幻像被撤去，回廊中洒满了雪原的阳光的时候，这盆花好像为它四周一切都染上了暗色的光芒。

　　幽幽的，竟仿佛在闪著光。

　　“乌江！”万春流最先唤了出来，眼中的神色全然是兴奋，戒备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这花三十年才开一次，我们竟如此幸运！”

　　“但每次一开，可是要开满一年方谢呢。真是荣幸，姑娘居然喜欢这花儿。”那名书生模样的人笑盈盈的弯了个腰，是那种很常见的，街上随时都有的，一人答谢另一人的赞赏时会做的动作。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让人挑剔不出一丁点儿错误。如果忽视白云飞他们五个人莫名其妙的就动不了手脚被困在了原地这一点的话，当真就像是一名好客的主人，正美滋滋地捧了自己的珍藏品给他尊敬的客人欣赏著。

　　“你... 你到底是谁啊！”有祈僵硬地喊。这种想动动不得的苦闷，比之被人点穴还要难受几倍。

　　“萨蒂说，我叫格特。”那像书生一样的人笑得温和，继续道：“所以，我应该叫格特吧。”

　　白云飞震惊。明明传言，还有师傅的告诫都在说，格特是高大的人，是人兽的混血，是暴虐的种族，是让人生厌的家夥，是要远远避开的人类。为什麽这个自称叫格特的人，会长了一张清秀的脸，有著好听的声音，还有这样有礼貌的动作？不要说万左媚了，就连和另外两名女孩子相比，他的教养显然也好得多了。

　　格特举了举手中的乌江，继续笑著，道：“不久前有人对我说，困住了你们，我就是天下第一。我不想当天下第一，但是萨蒂想。我似乎应该听他的话，於是我就困住你们了。尊贵的客人们，真是对不起。”

　　他的话是这样好听，他的言辞是这样优美，他的表情是这样诚恳，要是没有伴随著他空出来的那只手的张合，一定会吸引更多人的。

　　问题就在於，他空出来的那只形状优美的首每每合拢时，被困的五个人就会觉得一阵呼吸不顺畅，眼冒金星。隐隐约约的似乎听见格特在说什麽类似於“加入我的客人们吧”之类的话，却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几个人挣扎著，很努力，却依然动不得一丝肌肉。

　　格特又紧了紧手指，五个人有点儿忍不住了的发出一声呻吟。感觉像是肋骨全被人捏住了，正一根根把玩著呢。

　　白云飞试著想动，怎样也不肯死心。他总觉得，在对面那个格特的眼中，他只能看得到一片空白，象是被人迷了心智之後的模样。他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里不是应该死的地方。要死，也应该死得体面一点儿，不能在他年论史时，让雪山上的师傅叹息一句“我当年那不成器的大徒儿啊... 刚出山就被人捏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命运当真眷顾他，正在他努力摆动自己双手时，突然觉得身子已经能动了。他晃晃手，清晰地感觉到了血液流动的快乐。双臂麻麻的，而他没有去管那些，只是飞快的伸手入袋，一把银针铺天盖地的就朝格特撒将过去。

　　他甚至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样解开束缚的，他甚至不知道格特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防备。

　　他只是凭著本能这样做了。就像是不久以後的将来，他所做得很多其他影响到整个武林的事情一样。没有想，没有考虑，没有谋划，只是凭著本能，做了。

　　格特还是那样温和的笑著，只是收回了开合著的那只手。他用双臂紧紧紧紧的护著那盆乌江，不管不顾身上瞬间冒出的无数血点。白云飞又没有瞄准位置了再射，没有射到穴位上的针，自然而然的刺破皮肤，留下不美观的红色。

　　格特好像没有什麽感觉一样，只是护著那盆乌江，手指不知怎的轻轻一搓，半空里一张帷幕就撒了下来，把白云飞整个包住。

　　如果不是他在下一秒就因为银针上麻药的作用而立刻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白云飞就再也没有了挣扎出来的机会。

　　其他几个人身上的咒缚也突然解了，一起走过来，一个挨一个的，围成一个近半圆形，看著地上那此刻显得分外弱小的格特。

　　他的眼睛微微眨著，很漂亮的翠绿色，正如回廊外被阳光照射著的草原。他的嘴边依旧带著温和的笑容，静静的道：“萨蒂说，要保护好这盆花儿。我没办到。”

　　白云飞不懂他是怎麽在那许多强烈的麻药药效下正常说著话的。毕竟，就连营帐里那个袭击他们的大汉，也在中了几根针後就到底不动了啊！现在的格特身上，铁定是扎了几十根针都有的。

　　白云飞也不懂他是怎样还有力气颤抖著移动双手，怎样突然笑得迷惑人眼，一片老实，怎样突然就燃起了火焰。

　　他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忠厚老实的笑容已经开始渐渐消失时，那盆乌江已经被烧去了大半。火焰波及到他自身，格特却象是什麽都没有感觉到。

　　万春流，万左媚，和万巧慧三个人急得跟什麽似的，就想著要把乌江从格特手中抢出来。无奈，他抱得实在紧，怎样都没有办法。

　　最终，只是从花茎上勉强摘取了几只未被波及的花朵。本来一株有三十六朵，他们手中捧得，加起来不过六朵。

　　白云飞看著地上被烧得有些焦黑发臭的身子，开始明白师傅为什麽会说格特是可怕的人了。

　　像他这样，听了命令便会不顾一切去执行的人，的确是骇人的。只因为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顾忌，他却只要完成命令就行。如果不能完成，那麽，哪怕就像现在一样，带著命令死去，也无妨。

　　总之，就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叫人丁点儿也拿不到。

　　可不是麽。乌江本来一整株的弄来才是最妙，就这样摘几朵花回去，顶多了不过是熬成油，拿来抹黑了指甲画弄了眼眉而已，万溪谷主想要的药用价值，没有了花茎花叶，什麽也办不成。

　　萨蒂当初是知道这一点的吧？所以吩咐过格特，所以他才会从花茎点火。

　　自从格特变成了一具尸体，他们所处的回廊也消失了。身周是苍茫的大草原，举目，是一片绿色。

　　倏然，他们听到了一阵马嘶。伴随著千军万马滚滚烟尘而来的，是当先那一点白色，闪电一般移动著，突然就到了白云飞身边。粗糙的舌在他脸上游过，然後抬头，发了一声喊。

　　它身後是惊慌失措想扯住自己马匹的士兵们。他们多数全身盖满了黄沙，还有的驾马不顺当的，竟是一路被扯了过来。却原来白云飞他们下了地面，白马找不到踪迹，在原地徘徊时的泄闷长嘶，竟唤动了当时正在赶来的驻扎於边防的军马。那些马不清不楚地随著白马，在草原上奔驰著，竟真叫他们寻到了人。

　　就在这时，有祁好奇地叫道：“师兄，你这剑怎麽没有插好？都没插进剑鞘里去呢！”

　　白云飞低头看，果然，那时候匆忙震惊，把出来的长剑一时竟没插进剑鞘里去，而是就这麽别在了腰带上，高高翘起。

　　万巧慧却象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噗哧一笑，道：“要不是你这剑没插好，咱们现在可能还在那回廊里被格特困著呢！”

　　“万姐姐，你这话什麽意思？”有祈的疑问，正是白云飞想说的。

　　“白小子，我看师妹的意思是说啊，那时候那娘娘腔的家夥勒我们，你这剑估计正好穿透那层去他妈的什麽结节，破了束缚，所以你小子才出来的吧？”万左媚不舒服得看了白云飞一眼，咕哝道：“凭什麽好事都叫你小子占了？姑奶奶连点儿沫沫渣子都捞不到。”

　　万春流伸手搭上师妹的肩头，取笑道：“有这麽不高兴吗？不高兴到骂人都忘了？”

　　万左媚一愣，随即喊道：“□□娘的，姑奶奶心情不爽不想骂人，又不是你家医术发霉了！”

　　那些刚下了马走得近了点儿的兵士们，愣住了。

　　瞧著他们的窘态，刚刚脱险出来的五人笑得爽快。

　　想笑就笑，年少青春时，不必管会不会得罪人。谁知道街上卖烧饼的大爷是不是曾经的著名刀客，谁知道茶棚里的一碗粗茶是不是放了蒙汗药。难得确保自己是活著的，想笑，有什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