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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残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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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宫前的梨树在一夜春雨后开了花,细白的花瓣铺了一地。年近二十五岁,等今年夏季来临就可以出宫的掌事宫女翠容,正蹑手蹑脚地从大皇子屋中退出。
殿下最近总是昏睡。
这时候孔太医带着他的小徒弟,拎着药箱进来了。
翠容见了个礼。
孔太医是太医院医正,烈帝御用的太医,自韶武伤了之后,这太医也就只有烈帝和大皇子用得动。说起来烈帝并未因为那场战败而责怪大皇子分毫,父子情分也从未疏远,即便是马妃在宫宴上那样放肆,也并没有牵连大皇子。
只不过——
翠容尴尬地叫住要往殿内去的孔太医,“医正大人不如在正殿等候,殿下他,还未起身。”
孔太医疑惑地回过头。每七天就要见一次的问诊时间是固定的,不过转念一想,又温和地笑着让翠容引路了。
韶武脾气怪,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的事儿,今儿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触怒了这位殿下。
窗纸上透入薄薄的光,韶武根本没睡,他睁大着眼躺在床上。自除夕到现在的三个月里,袁勖怀好似忘了有他这么个人,既没有新年的贺礼,虽说往年他也没稀罕过都是随手扔弃,也没有露过面,往年便是他不见,这人总是会来的。
身有残疾的人本就心思重。
身有残疾的人本就任性些。
身有残疾的人本就该乱发脾气。
纵然对旁人不应该,他还得板起脸做个样子出来,可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莫非他还不能放纵自己。
墙上挂着的箫太刺目,韶武挣扎着把沉重的身体挪到轮椅中,狠狠抓下那把箫。
抬高的手正要将这支箫掷到地上,却在箫将要脱手的一时间生生顿住。通体莹润的箫身上结着个鲜红的穗子,那个穗子还是当年两人在元宵灯节时候,不小心撞倒了兜着货摊在街上边瞧烟花边看谁家小姐公子要买些琐碎玩意儿的个小丫头,无奈之下用一锭足十两的白银买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因为主人家的冷落,并未见掉色,只是积着一层灰。
等韶武叫了宫女进来收拾,已是将近日中,孔医正不是个多话的,支着头百无聊赖地在正殿等着,一等就等了一个上午。
蟒袍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对着医正的行礼,韶武也懒得叫他抬头起身,反正这宫里头也没几个人真正会恭顺地等着他喊那一句起身。
还是寻常方子,起初几回孔医正来时,他还会抓着年纪大了的太医急怒不已地质问怎么就好不了。如今孔太医更老了,头发白得不剩几根黑的,韶武也再没有那样的希冀去问傻话。
虽是残了。
可也不能太傻。
等孔医正从门口出去,韶武也乏了,翠容推着他的轮椅送他往偏殿去的时候,静无声息的院落里响起医正恭敬行礼的声音。
“太子殿下千岁。”
千岁……
韶武抬眼望去,上一次见韶泱还是志得意满的,如今春风来了,该越发得意的太子,却是灰着脸进来的。
见韶武愣在台阶上,下巴上的青碴都没收拾干净,脸上本抖得下灰来的太子又稍觉好受了些,扬声道,“大哥!”
若说方才是突然见到太子过于震惊才发愣,此刻韶武却是真正地愣住了。
他的二弟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热情地叫过他,不止二弟,三弟四弟也久不来此看他。谁叫他脾气坏,拉着弟弟们一喝酒就失了分寸,口无遮拦地连兄弟们的母妃都骂过。是以连亲兄弟都怕了,怕他这个哥哥。
但好歹老三老四从不曾像韶泱那样放肆又恶意地在他耳边低语过那两个字。
韶武悄然攥紧了拳头,眼皮却耷拉下来,翠容在他耳边紧张地低声道,“殿下……”
韶武摆摆手,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二弟走上台阶来,自然而然接过翠容的活儿,将他推下台阶,绕着宫室往后院走。
一面走一面传来羡慕般的声音,“还是大哥幽居宫中的好,凤阳宫虽说清冷偏僻点儿,但够安静,总比住在宫外受那些个腌臜气来得干净。”
“谁又敢给太子气受。”韶武嘲道,手指在膝上的毯子上收紧。
“大哥还是生我的气。”韶泱像小时候撒娇一般,随即蹲身在韶武跟前,情真意挚地道歉,“上回是我错了,除夕家宴的时候,那些疯言疯语也有不少是说我母后,一时气愤才……”
见韶武脸色不大好看,韶泱温暖的手握住他,殷切地望进韶武冷冰冰的眼中,“大哥就原谅我这一回,兄弟哪能有隔夜的仇,要大哥实在还气,就揍我两拳。反正我们小时候也没少打架,那一次不是大哥让着我。”
一句话似乎勾起了韶武儿时的回忆,他眼底的冰封也有些融化,语气软化下来竟似不会说话了,“我也……没……”
“就知道大哥不生我气。”韶泱笑了笑,又站起身推着轮椅走,方才的谦逊卑恭像是错觉般迅速消失。
“这几日前朝的事儿也不知大哥听说了没,三弟回朝来,丞相大人常去他府中坐。昨年文试的状元郎和探花郎和三弟原来是旧识,如今一个霸着刑部,一个占去御史台,又有丞相推波助澜,在朝中可是弹劾群臣,弄得许多权贵高官落马。两个月前关老将军的儿子,竟然推着老将军的灵柩到我府门前喊冤来了。关白关将军,弟弟记得,曾经在大哥手下效力过的。此次军中不少曾为大哥效力过的将军被撤了职,弟弟我空顶个太子的名头,也只能看着。成天有人到我的府邸喊冤,也不去找正主,袁大人成天闭门谢客,架子越发大了,连我去了两次也撞了两次空。”韶泱顿了顿,轮椅中的人背脊都僵直了,由不得唇边越是笑得冷,“说是……去三哥那儿坐着了。”
“这袁大人向来是不拉帮结派的,弟弟也信他,可最近朝中的事真是教人看不明白了。大哥不过问国事已经这么些年,怎么当年有功的,现在都许了过吗?没的白白凉了人心。”
韶武静静听着不说话,轮椅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骤来的一丝儿风把梨花吹到他的肩头,韶泱手快,即刻就拂去落花。
“大哥要是有空,什么时候传袁大人来宫里一趟,不然让武将们以为成天在外披荆斩棘地换来空一身伤疤,家里却落不着半点好。不知道的以为天家无情,知道的,还以为是当年跟着大哥,才有此窘境。”
梨花树下就只静静坐了一人,韶泱离开半个时辰后,韶泱才将身后被他喝住,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宫女翠容叫来。
“明日早朝前,去朝房,请袁丞相。”
他将一个“请”字念得极重,抬头现出来的一双眼已是红了。
翌日朝后,袁勖怀如约而至,一看韶武就是收拾一新的样子,在庭中树下不知等了多久,正仰着脖子望着树上结着的花出神,也不知是在看那开得正繁盛的,还是在看花骨朵。
“大殿下。”
久久不闻人声,他像是有意要晾着袁勖怀,半晌才错手将轮椅向后退了点儿,转头看来。
“你来了。”
本以为除夕未来,今日来看韶武,会遇上一通怒火,谁知他反倒是淡淡的样子,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径自看他的梨花。
“今年梨花开得好,许多年不曾开得这样好。”
“是个暖春,燕翅山上的桃花也开得好。”
“桃花……”韶武略失神了,好似望见那灼灼的颜色迎着料峭的春风颤巍巍的,随即唇边浮起个苦笑,“倒是多年没有看过了。”
“殿下喜欢,随时可以向陛下请旨去看。若是殿下愿意,便是请旨出宫陛下也不会不准。”
韶武挑眉,掉转轮椅过来,“袁大人倒是很了解父皇的心思。”
“臣不敢。”
见惯了他清淡的眉目和恭顺的态度,韶武这一刻却很想见到,他撕裂了这平静的表情之下,会见到什么。
也说不出是疯癫还是刻意,轮椅向前飞快碾去,停在袁勖怀的脚背上,韶武分明听见他痛叫了一声,但也只是张张嘴的事儿,随即又紧紧闭嘴,想要撬也撬不开的样子。
轮椅前端转动,就像韶武平日里掉转方向时做的那样,实则在袁勖怀的脚背上碾磨。
那张文弱的面孔上,眉毛皱起,但也独独就是皱了眉,甚至嘴唇都看不出有一丝动静。
片刻后韶武一直没动的眼睛,亲眼见袁勖怀微张开嘴,虽克制住了没发出声音,却似乎能看到他在凉凉吸气。
猛地从他脚上退下来,就像碾压上去时候一样狠心。
袁大人纹丝不动,背上冷汗已经湿透,脚在鞋子里火辣辣的痛,甚至他的鼻息都因为疼痛而滚烫,本来苍白的脸色,随着轮椅的离开而红起来,却并不是因为放松而只是因为痛意散开,血气涌上头部。
“推我回寝殿,我有话要跟你说。这是在宫里,满地都是耳朵和眼睛。你没弄出什么动静,也是聪明的。”
旋即又直愣愣地笑了笑,“你本来就是聪明的,不然怎么当得了丞相。”
轻蔑的尾音里,袁勖怀搭在他轮椅上的手这才抖了抖,推着轮椅一步步往寝殿走,就好像脚上并没有受伤,他低头一眼就看见韶武黑发中那几丝触目的白发。忽然觉得,其实这个人,也已经开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