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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幻灭 ...

  •   在外面奋战的双方士兵们并不知道此时行宫里发生的事情。时间概念在长久的打斗中变得淡薄起来,太阳在他们无止无休的嘶喊和砍杀中悄然升到了高空,只是地上没有人注意。快到中午,空气变得热起来,诺曼骑士团逐渐占了上风,不过对方人数占优,胜利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最糟糕的是,不管是哪一边的士兵,到了现在都有些乏了。战斗的节奏变得拖沓起来,眼看着就要大大超出预期地延长出去。
      “兰斯洛特!”莫德雷德隔着交战的人群大声问道,“我们要撤出去吗?”
      兰斯洛特打‖倒几个敌方士兵来到他面前,露出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当然不了!”
      “可是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莫德雷德望了望混战的人群,“对方的人数好像根本没减少,我担心我们这边伤亡太大了。”
      “那应该是你的错觉。打仗总是会死人的,莫德雷德。”
      话音落下之后,他们俩各自忙于应付面前的敌人,对话中断了。等到解决了自己面前的事,莫德雷德才又开口,提高了音调:“但是死这么多人,除了一座位置并不重要的城市,什么都得不到!”
      “墨伽娜,”兰斯洛特看着他的眼睛,飞快地说,“她是我们最重要的战果。等成功杀了她,我们就走。”
      四周的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拥上来,莫德雷德也知道对话无法长久地持续。“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看着毫无动静的行宫,大声问道。“我们左右不了结果,只能放任手下去源源不断地送死是吗!”
      兰斯洛特没有再理他,他的剑刺中了一个敌人的脖子,鲜血喷出来,尽管他试图闪躲,还是溅了一些在胳膊上。他快速地甩了甩手,又拿起剑迎接下一个敌人的攻击,然后再下一个,再下一个。莫德雷德看了他一会儿,放弃了等到答案的努力。这种疑问不是第一次在他心里产生了,但只有在战场上神经高度紧张而无所顾忌的时候,他才敢大声把它喊出来。再战斗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能获得什么呢?特拉法尔西城,又何尝不是整个安达海登战争、乃至更早的圣杯远征的缩影呢?他盯着白晃晃的日头,想着这么多人奋战、这么多人死去、这么多家庭永远无法复原,换来的除了骑士的一点锦上添花的荣耀,满足的除了君王的一点建功立业的渴望,又有什么呢?
      “我眼见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古人诚不欺我。
      他处在一种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完全清醒的、混沌的状态下,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算不算一种暴‖政呢?
      这时一种比太阳还明亮的光辉打断了他的思维四处游走,他和所有人一样抬起头来看,只见天开了一扇窗,明亮的白光从里面透出来,让人联想起神话里描绘的圣灵降临;可惜魔法师们出场得一点也不优雅,一行人就好像一串葡萄一般,相互簇拥着一股脑儿地从空间魔法里飞了出来。
      拉瓦纳的几个随从率先降落到地上,地上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为他们腾出一块地方,连仗都忘了打,刚刚的敌人此刻肩并肩地盯着几个魔法师吟咒画法阵。而天上也十分热闹,拉瓦纳和墨伽娜互不相让地攻击对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来我往的一派热火朝天。
      在一半人看天、一半人看地的时候,安德罗梅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他不由分说地抄起那把大镰刀,把边上专注围观魔法师火拼的一圈敌人悉数腰斩。惨烈的叫声和浓烈的血腥味这才唤起了人们的意识,于是地上的厮杀再次蔓延开,魔法师之间的缠斗也依然在继续。小小的特拉法尔西城不复宁静,热闹得令人恨不得马上逃离。
      人们再次停下打斗,是墨伽娜被地上的魔法阵狠狠拽下来的时候。那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黑衣女巫像被栓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样直直地栽下去,落到了地面上那由好几个魔法师维系的、层层叠叠的魔法阵中央。随后拉瓦纳也落到了地面,他的手杖之前断成了好几截,已经不在了,黑袍现在也破了许多处,甚至能很明显地看出他左肩上的一截头发被烧焦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墨伽娜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终于结束了,夫人,您果然名不虚传,我差一点就要被您杀死在那头了。”
      即使被固定在地面动弹不得,墨伽娜还是能气势上不落半分地反唇相讥:“是啊,如果你没有这么多帮手的话!”
      拉瓦纳摊了摊手,一点也不害臊地说:“谁说不是呢!”
      话音落下以后,他开始吟咒,咒语很长,他的两个部下在侧面保护他不受到墨伽娜突然的攻击。墨伽娜轻嗤了一声,试图挣脱开束缚自己的魔法阵,然而终究动弹不得,那层层叠叠的复杂纹样好像许多根绳子打了一个比一个繁琐的结,将犯人五花大绑。
      拉瓦纳的吟咒完成,刚才负责保护他的两个部下退开了。墨伽娜抿了抿嘴唇,放弃了挣脱出去,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敌人身上准备随机应变。她分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想别的内容,脑海中盘旋着各种各样的咒语,等待着时机一到就让它们中最有用的那一个冲口而出。
      现在时机到了。只见拉瓦纳抬起了手掌,铺天盖地的亮光从天而降,人们能在它们翩翩而降的时候看清楚它像水波一样来回摆动的轮廓,好像冬天的漫漫长夜费辛莫格斯城王宫顶上绚丽的极光,又好像整洁干净的窗边垂下的白色纱帘,在阳光里微微拂动。它湮没了行宫的尖顶,湮没了高大的钟楼,降临到安达海登士兵和墨伽娜的头顶上方。墨伽娜一瞬间想起了多年以前亚瑟拔‖出石中剑的那一天,梅林简单的一抬手时,那如穹顶如羽翼将亚瑟护在背后的、如出一辙的美丽光辉;还有在她妄图暗杀亚瑟的阴谋败露的那一天,梅林带着淡漠的神情在她面前降下的审判。
      ——真是,一切都在永远不停地回归。
      下一秒,层叠的魔法阵中央升起冲天的烈焰,宛如整个秋季的黄昏都在这一刻降临,如孔雀屏尾如金城长墙。墨伽娜吟咒的速度比拉瓦纳快得多,因此现在做出反应还不晚。拉瓦纳那几个负责维护魔法阵的随从试图保护自己免受墨伽娜的攻击,然而其中的一个人失败了,他被火焰吞没,导致严密的魔法阵体‖系缺了一环,引发了一连串的崩解。墨伽娜站在原地,感觉身上的绳子一条条解开,她毫不费力地挣脱了余下的那些,重新获得了自‖由。
      ——是谁说一切都会永远回归的?是谁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她完全有把握用这个大魔法抵消掉拉瓦纳的那个,而拉瓦纳,她看得出来,他的水平远在他老师之下,这一个大魔法之后就会支撑不住了。那时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然后,假如够顺利的话,可以用几个低级别的攻击将兰斯洛特、安德罗梅那几个人各个击杀。她本来想的是用一个大范围的攻击将敌方所有人一起解决掉,现在真有些后悔没在他们入城时就立刻这样做。
      她突然无端地想起了索兰杰雅,那个小姑娘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等到完成了墨格斯的命令以后应该派人去把她抓回来,怎么处置还没想好。然后,可能是名字的缘故,她的思维又跳到了另一个名叫索兰杰雅的人身上,那是她很多很多年以前遇见的一个女巫,是在她拒绝承认自己的继父而离开卡默洛特、在外漂泊的时候,交给她如今所掌握的一切的女人。
      “教我魔法吧,索兰杰雅,”她记得自己这么要求,“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那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墨格斯被迫远嫁、自己赶回去却晚了一步的时候吧。她的姐姐在绝望之中求她帮助,可是她无力得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呢?如今墨格斯已经是比自己更强大的女王了,或许她一生中只有那么一次迫切地渴求别人的帮助,然而那一次终究没人帮她。
      “墨伽拉斐,你要记得,你所学习的只是一项技能,黑魔法不代表行恶事,只不过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你更适合这些东西罢了。你能答应我不要用我教你的东西行恶,包括善待你的继父吗?”那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她学成辞别索兰杰雅的时候吧。
      可是如今看来,她完全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她从那时起就是一个恶人,直到这一秒都还是。女巫索兰杰雅曾经制止她冲动冒失地去找继父报仇,然而在离开她以后,这么多年以后,墨伽娜还是走到了今天。
      “我要改名字,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墨伽拉斐了,那是属于一个无能的贵‖族小姐的名字;我也发誓不再穿彩色的衣服,只穿黑衣,直到我把乌瑟所有的后裔从地上除去的日子。”
      那么总是一身黑衣的、冷漠无情的、心肠狠毒的女巫墨伽娜,就这样诞生了。
      而现在,站在烈焰和极光交织而成的天幕下,墨伽娜仿佛就在和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面对面,让她来验收着自己的成果。你即将成功了,她等着她说。
      然而没有。
      一把剑,从背后,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

      那天的结果是,城里所有的安达海登军队都投降了。光芒落下以后,拉瓦纳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对手,长出了一口气后仰面栽倒。他的精神力水平和墨伽娜不是一个层级,熬到现在早就透支了。那些被削得平平的高层建筑和树木,都是受他那个大魔法波及的后果。之后,周围的士兵们纷纷睁开被晃瞎的眼睛,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金发的兰斯洛特,和他的剑,和他剑上墨伽娜的血。

      回去的路上,莫德雷德和兰斯洛特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年轻的骑士对他刚才的行为充满了失望:“你身为一个骑士,怎么可以这样做?!”
      兰斯洛特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他,莫德雷德读不懂他眼神里的含义,或者是他压根没有注意:“她是个魔法师还是个女人不说,你的手法也太不光明正大了!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圆桌骑士团的首席……”
      兰斯洛特终于听不下去了。“这不过是以直报怨而已,莫德雷德。”冷淡而低沉的声音很明显地昭示出主人现在心情不好。莫德雷德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话接上,兰斯洛特趁着空当开口说:“这和她是不是魔法师、是不是女人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仅因如此,她所做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莫德雷德顿了顿,还是不服气地说:“确实不能。但你那样做仍然是不妥的,一个骑士……一个骑士怎么可以打女人呢!”他觉得兰斯洛特说得对,但又有些地方绕不明白,精神上又接受不了。
      兰斯洛特则觉得这场争论毫无价值,只是问他:“你所信奉的骑士精神要求你打击你的敌人吗?”
      “当然,”年轻人挺了挺胸,“我会全力这样做。”
      “那真巧,我也是。”兰斯洛特说完,催马从他身边超了过去,人为地结束了对话。莫德雷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种莫名的气闷,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圆桌骑士团首席”。
      然后他又想起在特拉法尔西城里和敌军混战的时候,他问兰斯洛特什么时候撤离,兰斯洛特告诉他的话。大概他一个人是圆桌骑士的典型吧,莫德雷德还没有见过太多的老一批圆桌骑士(他们都被分封到各地做领主了),他猜想他们大概都像兰斯洛特一样,只专注于为自己赢得荣誉和满足国王的征服理想,而不考虑别人、尤其是底层人的想法。一个真相在他眼前似乎渐渐清晰了,那就是他们似乎并非游吟诗人唱词和诗人笔下的那样完美无缺、高尚纯洁,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和崇拜的那个样子,包括兰斯洛特,包括亚瑟。
      可能他所相信的那个“圆桌骑士团”,终究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里吧。这样想着,他对卡默洛特的幻灭感,又加深了几分。
      ※

      留守在王都的墨格斯那天半夜听到了敲门声,她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外面下着大雨,她走下床去开门,看到了外面提着灯的墨伽娜,她的斗篷都淋湿了。纵然是处变不惊的女王,此时也有些难言自己的惊讶:“墨伽拉斐?你怎么回来了?”随即她想到妹妹精深的魔法造诣,从特拉法尔西快速赶回王都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便又找回了处变不惊的风度,微笑道,“这么说,一切都很顺利了。”
      没想到墨伽娜摇了摇头,水珠顺着她的黑发滑下来,纷纷跌落到地上。她摘下兜帽,对墨格斯说:“索兰杰雅在会谈的前一天将消息透露给了敌军,会谈当天演变成了战斗,最后敌军虽然还没进驻特拉法尔西,但我估计那会是马上发生的事情。他们攻下那里之后应该会往内陆进军,如果可以的话,让兰玛洛克把靠北边地区沿海的部队调一些到内陆以备万一吧。再往后的事,我也说不好了。”
      墨格斯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说:“你先进来吧,至少换一身干的衣服。”
      墨伽娜又摇了摇头。“我就不用了。”她轻声说。
      墨格斯先是迷惑了一下,然后慢慢意识到了什么,扶在门上的手握紧了门框。“怎么了?”她试图表现得像刚才一样从容,然而上下打量对方的眼神出卖了她。
      墨伽娜看着她的样子,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正带着人们眼中属于她们姐妹的那种高贵和雍容。她提着灯的手纹丝不动,金色的眼睛在微弱灯光下像是黑暗中野兽的眼睛一样。“替我报仇吧,姐姐,”她说,“我屋子里的一切,书籍、药剂、纸质的符咒,只要对你有用都拿去。替我回到卡默洛特,杀了亚瑟和他的儿子,把他们喉咙里的鲜血浇到我的坟墓上祭奠我——”
      “墨伽拉斐!”女王几乎是尖叫出声。
      墨伽娜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她手里的灯金色的光芒大亮。
      “——那时候我的坟墓上也许会开出彩色的花,你可不要嫌碍眼把它们拔掉啊,姐姐。”
      她手里的灯呼地一下熄灭了。

      墨格斯这才真正地从梦中惊醒,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半点雨也没有,她的心却像被扯出来扔进了大海一样,在苦涩的狂暴的波涛里,加速地沉到黑暗冰冷的海底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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