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故事》月埙

6、第六章 看病

　　车窗外绿叶在阳光下活泼地跳动，变换的指示牌上不同又类似的箭头和路名，绕城高架亮得晃眼的白铁皮隔墙外，这个城市仿佛在日光下沉睡。
　　大约四十五分钟车程，俞绍文的车在郊区一间欧式别墅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处粉色蔷薇花环绕的庭院，一人高的假山前面装着一个喷水池，喷溅的水花扬起稀薄的水雾，带出一道小小的弧形彩虹。
　　董小杰让司机就着环线的大路停靠，绿树繁茂的枝叶刚好遮蔽住车身，董小杰付钱时故意耽搁了一会儿，等俞绍文和那名女子都进了建筑内部，才爬下出租车，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到了那幢房子前面。
　　根本不是什么别墅，门口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青浦XXX心理咨询服务所”，原来是个心理医生的私人诊所。
　　董小杰大摇大摆往里走，被门卫拦住：“你干吗呢？”
　　“我看病呢。”头也不回地答复，他早已顺着木质楼梯爬上了二楼。

　　二楼由许多个独立房间组成，每个房间里都铺着很舒适的地毯，摆着各种居家的家具，每间房间的风格都按一处风土人情装修，古典庄重中透着雅致。
　　董小杰在走廊上左右张望，找不到俞绍文去了哪里，正寻觅间，带俞绍文前来的女子从一个房间里推门出来，拎着精巧的手提包匆匆地往楼梯口走来。董小杰躲闪不及，刚好迎着打了个照面。
　　董小杰心想反正她也是不认得我的，也就顾自己走，谁知那女子擦肩而过的时候转过脸冲董小杰一笑：
　　“你也是来找罗医生的？”
　　“啊，呵呵，是啊。”董小杰没想到她会来跟自己说话，先吓了一跳，随便打着马虎眼。
　　“真不巧啊，我是昨天预约的，罗医生现在正在里面做咨询呢，你得先去楼下大厅等下了。”
　　“哦，是吗？谢谢啊。”
　　董小杰笑，女子也笑；董小杰留在原地不动，女子再看了他一眼便走下了楼梯。董小杰记得在房间里偷看她和俞绍文说话时，她的眼睛里带着舒心的笑意；而刚刚近距离看她的眼睛，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感觉看上去好像下雨的天空里突然露出的一小块深蓝，称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神采。
　　董小杰开始觉得，最近遇上的，都是些怪人。

　　董小杰推开了B210的房门。
　　这个房间是复式的，比之前走廊上看到的那些房间都要大上许多。一扇巨大的玻璃墙隔开里间和外间，外间摆放着两张沙发和一张小圆桌，一尊真人大小的圣母像在沙发对面悲天悯人地望着每个进来的访客，地毯上错落地撒着彩色玻璃球和魔方，墙壁上老式的挂钟正在规律地左右摇动着钟摆。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更加豪华，靠着墙壁是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放着各种各样颜色封皮的厚重大书和一些摆设的小玩意，甚至还有一个大地球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误入了魔法师的密室。房间的四角地面上都摆放着大叶装饰植物，吊灯上悬挂着吊兰，还有一个熏香炉默默地在落地灯旁边工作着。
　　房间的正中摆放着一个红木大躺椅，底座是可以摇动的，俞绍文现在就躺在那上面，像个乖巧听话的大婴孩。光头的罗医生穿着件白色小西装，正在对他施行催眠术。烫金的怀表在眼前缓慢而规律地晃动着，俞绍文茫然地追寻着它运动的轨迹，轻轻数着数字：
　　“1，2，3……13。”
　　每次到13都会稍微停顿一下，然后重新回到开始：
　　“13……13，1，2，3……”
　　如此折腾所以入睡所要花费的时间显得比普通人要更长些，终于俞绍文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方，恬然地合上了疲倦的大眼睛。

　　光头的罗医生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董小杰一眼，他的眼神跟鹰一样锐利，董小杰不由打了个冷战。
　　罗医生走出里间，随手带上了玻璃门，问了两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你来干什么？”
　　董小杰搓了搓手，说：“我叫董小杰，是他朋友，陪他一起来的。”
　　罗医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两人一起隔着小圆桌在沙发扶手椅上坐定。罗医生给董小杰倒了杯茶，气氛依然紧张。
　　“你撒谎。”不愧是心理医生的眼睛，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内心，“俞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从来没见过你，也没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
　　董小杰喝了口茶，老老实实地交待：“我是和他合租的室友，我们关系挺好的，今天我们真的是一起过来这里的。”最后一句自然还是胡扯。
　　“室友？”罗医生有一双比董小杰还小的眼睛，这点让小董备感亲切，此刻锐利的小眼睛眯眯笑起来，似乎是很感兴趣地问道，“你跟他一起住了多久？”
　　“一，二……”董小杰扳扳手指算道，“两个多星期吧。”
　　“那可真不错。”罗医生放声笑起来，“要知道以前他的房客都住不过一个星期。”
　　“为什么？”董小杰刚问出声，突然记起刚开始搬进来时俞绍文种种奇怪的行径，刚好借此机会倒豆子似地跟心理医生询问了一通，“是不是因为他看到每个人都觉得以前跟人家很熟？%￥#—……（以上省略300字，我们小董其实话不多，哈哈）”
　　沉重地点了点头，罗医生答曰：“情况确实就如你所遭遇过的一样。”
　　“那他常来这里做咨询，就因为这个问题？”
　　罗医生再次沉重地点了点头：“看你和他相处得还不错，看来也算有点缘分，我就告诉你，他那毛病叫做习惯性说谎症。”
　　“习惯性说谎症？这么奇怪？有这毛病吗？”董小杰楞了楞，心想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名词啊，现在私人诊所的医生有没有正式职照啊，不知道可不可靠。
　　“我们诊所可是上海出名的，很多外地的都慕名而来，绝对不忽悠病人。”罗医生解释道，“实在是俞先生这病太奇怪，没法归类，俞先生有对每个陌生人说一样谎话的症状，我就按照这个特征取了个名字方便登记。”
　　“他为什么会这样？”董小杰皱着眉头问，俞绍文大好青年，能有什么心理阴影严重至此？

　　按照罗医生的叙述，俞绍文的女朋友去年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俞绍文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从此落下病根，有时一恍惚就把新住进来的人当作自己女朋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虽然发作得十分偶然，而且住久了就不大会发生此类事，但却因此吓走了不少房客，导致好好一个地段的房子，居然这么久一直空着没租出去，直到一日董小杰找上门来。
　　罗医生关门回里间帮俞绍文做些基础的心理治疗去了，留董小杰一人在外面发呆。俞绍文的上海小混混形象突然摇身一变，成为蓝色生死恋之类韩剧中深得少妇喜爱的深情男主人公形象，董小杰觉得有些接受不了，正在默默缓冲消化，同时再度鄙视了一通车祸这种频繁造成人间惨剧的残酷灾难。

　　等俞绍文做完心理质询出来，董小杰早就趴在小圆桌上睡着了。俞绍文摇了摇他，没醒，只好蹲下身子背起他。还好董小杰身子轻，背着一点都不费力气，俞绍文还能轻松地和罗医生挥手道别：
　　“改天请你喝茶啊。”
　　“喝什么茶，我要喝酒。”
　　眼神锐利的罗医生笑了起来，在窗口目送着俞绍文的白色小车开出了郁满蔷薇芬芳的庭院，向绕城高速的入口驶去。

　　靠在副驾驶室座位上的董小杰被车窗口刮进的疾风吹醒，还以为自己还在心理质询室的沙发上，生怕睡过头被俞绍文发现，揉揉眼睛马上要站起身来，却被绑着的保险带一扯，反弹似地跌回原地。
　　“你干吗？想在高速公路上玩跳车？”
　　一转头，正对上俞绍文的笑脸和促狭的话。怎么能有人笑得像天使般纯洁，说的话又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董小杰现在是跟踪被抓个现行，又不好发泄又没法狡辩，恼羞成怒，踢了踢座位前面的车壁，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不是一早出去约会了？”俞绍文不依不绕继续追问。
　　董小杰决心把耍赖进行到底，因此厚着脸皮赖道：“是啊，我和美女约会得正高兴呢，她说给我们一人买一杯冷饮，然后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俞绍文往车里塞进一张CD，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瞎掰。
　　“……我醒来就光看见你了。说！你把我的美女藏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到你车上来着的？”董小杰越说越来劲，好像道理全在他那一边似的。
　　“你怎么到我车上来的？”俞绍文笑起来眼神如春风般和煦，董小杰暗暗提醒自己那只是假象，果然接下来他就淡淡地抛出一肯定句，“我把你背上来的呀。”
　　被他那句话给噎住了，董小杰半晌说不出话来，俞绍文按下播放键，Joy Division的歌从汽车音响里传来，董小杰小声说了句：
　　“把声音开大点吧。”
　　干脆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听音乐不理俞绍文了。幻想中，汽车是随着节奏上下跃动的音符，滑行在高架的五线谱上，司机俞绍文是个鼓手，因为他操纵着汽车前进的节奏，而自己仿佛躺在键盘平滑的KEY上，一抬手就能触摸到悬挂下来的、无数水晶的沙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