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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章五十五)辞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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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五)
回到学校以后,李优孟病倒了。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濒临崩溃。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在别人看来,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她拒绝随顾若回家去。一转头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于是整日整夜游荡,从学校里到学校外,沿着马路沿着河流。有时很晚回宿舍,有时不回。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要趁着黑夜走回从前。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心灰意冷,变成了行尸走肉。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茫然空洞,不知该何去何从。
时常摸出随身携带的那只小锦盒,摩挲着问它,我的命运,究竟在哪里?你倒是说话,你倒是说话啊!可它死气沉沉,无声无息。
神鹰之眼,你究竟,看不看得到,这世上的事?
终于有一天,小锦盒被不慎遗失在路途中。李优孟感觉到神智恍惚,一摸口袋空空如也,愣了一愣,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没了也好。
终于在十步开外,重重倒地。睡去也好。
睡去也好,不必苦恼。
可是她并没有睡多久,只觉得有人急急将她抱起,匆匆奔跑。她心下叹一口气,想骂一句“多事”,不过也懒得。
她不知道的是,这段日子里,顾若一直开车远远地跟着她,寸步不离。
昏昏沉沉睡了很久,仿佛断断续续做着梦。时而梦到当年渭雨轻尘,时而梦到战场血流漂橹,梦里都觉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下一刻梦境却归于平静,纯白的世界里,只有苏轻暖无邪的笑。
她在笑。有人在耳边柔情蜜意说着什么,李优孟却一字一句也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只要那人在身边,说什么都好,说什么,听着都是幸福。
……
迷糊中感觉自己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有人自身后环抱着她,那么紧密,想要翻个身都不能。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继续任由思绪堕入梦的深渊。
早上听到了鸟鸣声,睁开眼看到对面熟睡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水珠。看了好一阵,才转身。于是看到了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的顾若。
他背对着床,一条腿屈起,胳膊搭在上面,身上还穿着出外时的衣服,又或者是,回来后还没脱下外衣。李优孟坐起身,又看到了散落在他脚边的烟灰,和一摊零乱的纸张。
看不到他的表情。
纸张上有医院的红十字标示,医院的名称似乎是自己曾经住过三年的那间。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李优孟看不清也看不懂。
低头一看,自己也是和衣睡的。于是稍坐了一坐,就迈脚下床。起身的一瞬,顾若拉住了她的手,说:“去哪里?”
去哪里呢?李优孟也恍惚了一下,说:“回学校。”
“我们不上学了,”顾若淡淡说,“我带你去,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把病治好。”
李优孟叹口气,说:“我没有病。”说完便要走。
顾若没有放手,语气依旧淡淡:“留下吧。”他说。说完顿了顿,又说:“我们已经结婚,这里是你的家。”
“你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李优孟回头看他,眼中尽是疲惫淡漠,“顾若,这件事,我们晚些再谈,好吗?现在,我只想一个人。”
顾若没再说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手。在她走到门口时,才又追上去把昨夜捡回来的那只小锦盒交还给她。
一个月后,学校考古队凯旋而归。
本以为只是个“疑似古战场”的古代人类生活遗迹,远不及墓葬陵寝类的历史价值高,没想到,一个多月的挖掘下来,考古发现简直震惊全国。
考古报告很快在各大学术书刊和网络论坛上发表流传。
这一地点基本可以确定是一千年前李朝末年龙尘伊与北方胡虏决战的古战场遗址。本次出土的文物有少数中原士兵的铠甲及各类兵器、大量北方游牧民族的战衣和兵器、兵符、饮水器具、贴身衣饰、战马残骸、辔头马鞍、以及数具完整人骨、和大量散落的残破人骨,等等。
其中最为惊人的一件,无疑就是一代战神龙尘伊的残骸。
这一遗址最为宝贵的一点,是完整性。它几乎保存了双方决战时的原貌,从阵型到布局,从动作到表情,无一不是完整真实,有的遗骸眼中甚至还能看出毫无掩饰的惊恐。就好像是厮杀的一刻被时间定格,然后整体埋入了地下。
事实上,经过地质学测定,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场战争,终结于一次突如其来的浩劫。山崩地动,瞬间倒塌的山体和空气中厚厚的灰尘,用刹那的时间封存了山谷里的这一修罗战场。将所有的呐喊厮杀,所有的生灵死物,覆灭得一干二净。
如此才得以完完整整保存下来。
山崩过后,陆地水位暴涨,湮灭了所有的痕迹。直到不久前,水位下降,原先的湿地渐渐干涸,终于暴露出当年被匆匆掩藏的锋芒。
真相终于大白,一千年的谣言不攻自破。龙尘伊没有叛离国家,他战死在沙场之上,被一场浩劫深深掩埋。
李优孟看着文字,心底一阵阵发痛。那一刻,他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呢?死亡的那一刻,他独自面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逝去。
很快,顾若新的论文也发表了。他终于可以肯定地说,龙尘伊不是叛臣,他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赌了一场浩劫来做他的东风。
只是赴战之前,他就知道,这一场胜利,是要用性命来换的。同归于尽。
这便是龙尘伊。
看完所有这些,李优孟静静扶着墙起身,走到门外去,微风徐来,她却突然弯身剧烈地呕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呕出一般,可是又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有鲜红的血丝。仿佛痛苦得难以忍受,簌簌的眼泪伴着喉咙里的血丝一起落下,将脚下的土地混成血红的泥。
顾若受到了学校的严厉处罚,张榜通告,原因是在考古现场丢失了一件珍贵文物。据说是被降职扣薪,李优孟不大懂那是什么意思,对他有多大影响,但心底是感激他的。
一对海棠簪,不对,是一支海棠簪,历经千年,终于回到一起。
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
宋齐来找过她很多次,像以前一样,无微不至,可是李优孟却打不起精神跟他说笑。这让她感到抱歉,却又无能为力。
有时想起顾若与宋齐的好,都是对苏轻暖的,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何必感到抱歉呢,她是李优孟,他们的喜怒悲欢都不是对她,自作多情做什么。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学期,李优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反正日子就这么流水一样地过去了。她渐渐缓和下来,有时也会跟宋齐去吃饭,有时也会被顾若叫去照看诺诺。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连为了什么而苟延残喘,也不知道。
看到那只小锦盒时,会想到距离五年的预言只剩了一年。可是转眼一想,五年到了又如何?原先还有期盼,现在连期盼也没了。唯一的放心不下,就是孩子。她不在了,龙尘伊也不在了,那刚出世的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初夏某一日,李优孟莫名被班主任通知说,第二天去校长会议室,学校有事情要宣布。
宣布什么呢?还要她出席。
李优孟以为会有很多学生出席,就去了。没想到一进会议室,就看到了列坐两排的庄严肃穆的校领导。主座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高鼻大眼,外国面孔,五官精致,气质端庄。她不苟言笑的样子,更是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除此之外,一个学生也没有。
校领导们都盯着她,从她进门开始,就脸色凝重。李优孟忍不住屏息,疑惑地走进去。这才看清对面那女人面前的位子上,摆着“校长”的牌子。
“苏轻暖。”那女人直呼她的姓名,宣判罪名一般,语气冷硬,“你被开除了。”
李优孟没有说话,看着她。
女人蹙了蹙眉,似乎很反感她的表现,说:“有人举报说,你品行不端正,作风不检点,有意勾引在校老师,破坏他人家庭和名誉。你承不承认?”
“不承认。”李优孟平静说。
“你有什么辩驳?”
李优孟想了想,仍旧平静地说:“没有。”
“没有就是承认。”女人整了整桌上的文件,厉声说,“明天一早,就可以离开了。不要让家里父母来求情,这是校领导一致通过的,不容异议。”
李优孟不屑地撇一撇嘴角,转身向门口走去。原来就这点小事啊,也值得叫她去一趟,直接发个通知不就好了?害她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其实只是谣言炸开,有好事人举报,“东窗事发”而已。
早就知道人言可畏。
这个结局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无所谓了。经历过生死,其余都是小事。无愧于心就好。
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人群里炸开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无非是惊奇这学生态度冷淡,不辩不解。
刚走到门前,却有人推门进来。两人打了照面,眼中同时一愣。
来人是顾若,手里拿着一叠纸。
“你来做什么?”校长显然有些意外,声音中隐隐还有怒气。
顾若目光从李优孟身上收回,走到会议桌前,将手里的纸张递过去,说:“我来辞职。”
一时间噤若寒蝉,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包括门口的李优孟。
“你说什么?”校长惊讶地问。
“她没有错,是我故意接近她在先。如果一定要追究,我来承担。”顾若定定地说,“再者说她虽是学生,却也已经年满二十周岁,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学校无权干涉。但如果一定要按‘有伤校风’来惩处的话,我来承担。她还是个学生,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请你们不要为难。”
“顾若,这里没你的事,你给我出去!”校长怒不可遏。
顾若笑一笑,将辞呈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俯身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就转身离开。路过李优孟身边时,又回头道了一句:“请你们不要为难她,所有的错都在我,她是无辜的。”
李优孟看着他离去,很想问一句“你去哪”,不过最后也没有问出声。转回头去,看到座位上依旧回不过神来的校长,她似乎还在为顾若刚才在她耳边说的哪句话震惊。
李优孟没有听到,其他人也没有听到,他说的那句话,是“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