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逆旅》夜游者Cheese

11、节五

　　依旧是雪漪浮廊。
　　雪飞如旧，人事已非。庭院里处处酒坛翻倒，断剑横架一旁，殢无伤犹自豪饮。他早已记不得这是师尹死后的第几日。

　　酒能解愁吗？
　　为何此刻酒已将尽，他心中憾恨却是更深？
　　他垂目不语，白发颓然覆面。数百年束缚冰消雪融之后，不是快意解脱，唯剩一地狼籍。

　　鱼笺无限恨，书来几字成空，相托无依，唯识杜康。

　　往日种种，真的只是习惯吗？
　　故土远离，故人不存，复仇不得，此刻他还剩下什么？
　　剑尖所指，若是不能了却心念，这口剑又算是什么？！

　　“吾说过，墨剑败了，便是取你性命之时，这是吾对自己的剑术期许。吾更说过，你死了，吾会替你报仇，这是吾对你的剑下允诺。”

　　殢无伤拿起折断的剑尖，握在掌中，破痕血染。凝视剑锋，心底尽是连绵不绝的茫然。
　　他人生之路，因师尹而开启，而今，师尹却不在了……
　　他说过会为他报仇，可从未想过这承诺竟有兑现的一日。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根本从未想过那人会先他而去。

　　“如今，人我两负，吾什么也做不到。一片染了血的红，是剑心已尽绝境就要死亡了吗？”

　　应撒手慈悲之情，匆匆赶来的素还真行至浮廊外围，恰好听见此言，一阵心悸之下，不由接口。“剑，从来无心，是持剑者投射了情感，剑才得显味。”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之声，一阵清淡莲香飘来，殢无伤循声望去，眼见一白发莲冠道者，手执紫金如意香斗，迎着风雪缓步踏入雪漪浮廊。

　　“嗯……”

　　故人远，故人还，故人已远又盘桓。
　　原来，终究，是要等失去，等到无可挽回，人才知可贵。
　　殢无伤默然无语，视线胶结眼前香斗，令他眼眶涩然。

　　——精明机智如汝，真如此就死了吗？为何……魂魄连入梦也不曾？
　　——或者，吾对你而言，只是如此无关紧要之人？师尹！

　　素还真亦默然。
　　陌生的眼神因为一人而交契，对视之中别有一股萧瑟况味。

　　轻叹一声，素还真上前取走折断的剑尖，将香斗放入殢无伤掌中。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说什么皆是多余。

　　原本他还略有疑惑。既然殢无伤与师尹相交多年，为何过往师尹从未对他提起此人？而观此人武力，若得此人为助，师尹又怎会有杀身之虞？
　　那日推松岩，他为师尹行招魂之举，线香熄得离奇，又发觉遗体不真，心头疑云重重。再寻槐破梦而不得，他心事更重，待见到殢无伤的境况，唉……

　　两人沉默间，倏然红影疾飞而至，剑光迅急闪过。

　　“呀！”

　　妖应封光突然杀出，素还真急忙闪避，剑气犀利划过，削断素还真一束头发。

　　“嗯？”

　　动作比心念更快。殢无伤回神之间，已挡在素还真身前，妖应封光见状剑势一转，收剑回心。

　　“吾以为此人跟那批玉清界的人同样，都是要来找麻烦的，不过你自从打输回来，已经假死了好几天，现在愿意回魂了吗。”

　　素还真沉吟不语。
　　眼前的白发剑客气质孤高疏冷，是他平生罕见，功体亦不同寻常，但心性……
　　如此一来，他想要印证之事恐怕一时亦无头绪了。

　　似是对妖应言语不满，殢无伤冷哼一声，转身走至回廊之下，靠坐下来闭上双眼，任凭妖应封光与素还真说话。

　　“你是何人？为何前来此地？”

　　“在下清香白莲素还真！为无衣师尹之拜兄！素某今日前来，是特送师尹随身之香斗过来，有幸得见姑娘卓尔剑术，素某领教了。”

　　拜兄……？
　　殢无伤默默沉思，手中的香斗已然被他收进怀中。这就是所谓的异姓金兰吧？
　　从不曾听师尹提到过，但看来应是师尹相当信任之人。
　　师尹来苦境之后的转变，莫非与此人有关？

　　“……侬叫妖应封光，至于他嘛，是侬的剑下败臣，不过日前他亦输一人，被那人废了武功。侬外出就是去找槐破梦比斗，谁知短短时日不见，他竟然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看他一身带伤，模样落魄，应该也是败于他人之手了。”

　　素还真顿时一惊，“啊……槐破梦？”

　　殢无伤闻言亦是一震，不禁出言询问，“他被谁打败了？”

　　妖应只是摇头，“不知，侬听见他的琵琶声曲，心情一差，侬就回来了。”

　　殢无伤起身欲行，却被妖应封光拦住。
　　“你想做什么，就算他败，以你现在的功体，同样也赢不了他，给侬好好养伤，侬会替你找出复原的办法。”

　　复原之法……
　　他心头一黯。
　　这几日他亦想过。然而，即便是恢复武功，成功复了仇，又如何？
　　师尹已不在了，身前种种，也不过逐风化尘，烟消云散。

　　素还真言道：“素某略通岐黄！或可让吾一诊！”

　　“其红？这是什么？为何要一斤！”

　　“嗯？”素还真一楞，继而言之：“素某懂得医术之理！请让吾为殢无伤诊治！”

　　“医术就医术，说什么其红，医吧，医吧。”

　　妖应封光背过身去，素还真放下断剑，走上前来。

　　“阁下可愿让素某一试？”

　　“以前，为察知师尹所说每一句话之真伪，吾学会了察眼观心……如今你眉目朗朗在吾眼前，吾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何你眼神明明昭然，吾却隐隐觉出几分湍流？不见悲伤沉痛，却是……焦灼不安？

　　素还真心下千万言语，化成一声无声感叹。看来，眼前当务之急，是先抚平殢无伤情绪，助他恢复功体。
　　师尹生死之事，他并无十分把握。若此刻便告知伊，以伊之性格，恐怕……是祸非福。
　　想必，那也绝非师尹所乐见。无论生死。

　　他按上殢无伤手腕，半晌方道，
　　“有很多时候，人不需要用眼睛去判读世界，闭眼聆听自己的心音，循心而往，便得无悔矣。你现在的脉搏三跳一缺，急中有失，且不论医术之理，这个脉象……显示了你正处于对过往的深执与悔恨之中。”
　　“闭起眼睛，想想师尹，吾想你应该是最了解师尹的人，让情绪好好放纵一次，从头至尾将往事回味，然后睁开双眼，便要让自己的眼界放得更远。”

　　让自己的眼界放得更远吗……
　　殢无伤缓缓合上双眼，往事历历，原来从不曾远离。
　　再睁开，定睛一眼，多少恩仇纠缠，昔往与今朝错映，失去与犹在，让殢无伤一时涩然。怀中香斗似有余温，他欲言又止。

　　“世事无常，吾等当尽人事，而后顺天命。”素还真缓缓言道，却见对方眼中似有灵光一闪。

　　“……铸成这口墨剑之矿是师尹亲赐，对吾人生而言，意义别具，吾要修复它。”

　　“吾知现今风雨坪居住一名铸剑异人，其术别具窍门，对你之断剑或许有其修补之助。”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浮廊，亦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殢无伤俯身拿起墨剑。
　　剑身依旧冰寒，而他心底隐约的希望似野火灼灼，悲喜交迸。

　　“行吧。”
　　或许，往昔他之错失，尚有挽回之机……

　　—————— 章二归人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