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有秘密》死去的作者

26、我死去的梦想

　　在今天，我死去的梦想，全部都实现了。

　　今天本应该只是昨天的复刻，前天的翻版，甚至是工作后我所度过的每一天的缩影。

　　可是，天呐，今天的我，可能是疯了。

　　七点刚过，我如往常一样醒来，起床穿鞋。脚尖触地时，不同寻常的触感让我快速而僵硬地收回了腿，地面……温热而软，踏上去如同踩在一只无毛的猫上。可我没有养猫，同样蹊跷的是，我手中紧攥的，也不是我的床单。

　　我把头小心翼翼地垂下，看向地面。地面是粉色的，沟壑纵横，如同脑回，就像大脑皮层铺满了整个房间，脚用力踏上去，就会陷进这个鲜活的大脑里，让它破碎。

　　我躺回床上，大喘着气，看向四周。如果忽略地面的话，这是一个漂亮的房间，处处散发着昂贵的味道，吊顶水晶灯在未点亮的情况下，也能引得光线流转，璀璨夺目。房间右侧就是落地窗，房间外是一个花园，植物总是长在土壤里的吧？我几乎快认为，只要逃出这个房间，自己就能回归现实。

　　但是，花儿也是长在“大脑皮层”上的，无论是什么品种的花，在这里都是以鲜红色绽放。而我赤脚踏在这种柔软的物质之上，并没有发生双脚深陷的情况。

　　这个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落地窗前，朝我恭敬地弯腰：“少爷，您醒啦，您的外套我已经熨好，放在桌上了。早餐厨房也已经准备好了，您换好衣服就可以来餐厅享用。”

　　我都不敢问，她是谁，以及，在她眼中的我是谁。

　　我叫张子笃，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住在员工宿舍，所拥有的房屋使用面积只有这个房间里的床那么大。

　　我把西装外套从实木桌上提起来，轻嗅，闻到了令人身心舒畅的清香。门外，是更宽阔而空荡的客厅，有人为我夹菜添汤，有人为我擦鞋戴帽，甚至有人为我报备今天的行程：“张先生，今天是你的画展开展的第一天，需要你过去露一面，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了。”

　　画展？

　　我瞥了他一眼，在不安和无所适从的慌乱中，升腾出心动的期待。

　　我曾经很喜欢画画，每当提及，总是会双眼发亮，精神一振。可是没天分真的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家里人支持，拿着高昂的学费去艺术学院读书，长进也不大，甚至快毕业了，还会被业务爱好画画的表妹笑：“你这个人体画得好怪噢……”

　　水平不行，连开画室教小朋友画画都觉得是误人子弟。后来还是找了个朝九晚五的工作，让画画成了单纯的爱好，企图心被消耗殆尽之前，还是会不甘、心脏酸痛。两年前的某一天，在表妹对我的画提出委婉的批评意见后，我将那些透视错误、结构混乱、比例失调的画都付之一炬。

　　为什么呢，我难道是天生驽钝吗？就算没天赋，勤加练习，至少不会犯基础错误的。

　　我对我所热爱的事物，如此不擅长，这才是我愤怒的理由，其实和她的批评倒是关系不大。

　　而此刻，无论我是在梦中，还是什么精神病患的幻想世界，抑或是某个独特的空间内，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画展上的画，到底是不是我的作品。

　　我在画展大厅中央站立，环顾四周，看到那些用精致画框封存住的，确实是我署过名字和日期的，被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的纸。

　　四周的人们纷纷向我涌来，称我是超现实主义的杰出画家，带着倾慕的眼神让我谈谈代表作的灵感。我朝他们的眼神交汇处望去，看到了十分陌生的一幅画。画面中的线条十分扭曲，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跪在一个壁炉前，把手中的画卷往火里扔。

　　这哪里是我的画啊……分明是当时烧画场景的抽象表达。

　　我往后退，慌忙中撞上了人，嘭的一声，那个人的脑袋被点燃了。人群一阵骚动，霎时间，火花四起，所有人的头颅都被火点燃，随着他们惊叫着痛苦地四处乱撞，整个大厅都燃起来了。

　　我被人群拥推着，逃出了画展大厅。

　　虽然情况怪异而可怕，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先报火警，但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在我的注视下，整个艺术馆都如纸板轰然倒塌。

　　“哇，张先生，你的又一力作诞生了！”我的司机突然兴奋地大喊，然后双手向我眼球袭来。

　　剧痛之后，我看到他的手中突然多了一幅画：熊熊烈火中，脑袋着火的人们四处逃窜。画的右下角，还有我的署名。

　　我吓得用力推开他，在这柔软不平的地面上，向前狂奔。

　　是啊，关于画画的梦想，在两年前被我亲手烧死，现在它利用了火，以畸形的方式自我实现了。

　　我不停地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了一整片低垂的乌云底下，从头到尾被浇透。雨太大，我的步子越来越重，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呼救。

　　恐惧、麻木与责任感一同袭来，困扰着我。我内心挣扎着，还是循声而去。

　　一个体型巨大而臃肿的怪物，抱着一个衣服半褪的男人，前后耸动着。

　　那个人，我认识。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这个人也是在这样的大雨中，举行婚礼。我问他为什么现在就结婚。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站在酒店门口，望着这瀑布般的雨帘，说：“好不容易有个小长假，亲戚朋友都能来齐，就算下雨也没办法啊。”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也不止于此。

　　可是这是在婚礼当天啊，来不及了。

　　或者说，就算这只是个平常无奇的日子，也不会有任何希望的，不适合我吐露心声，也不允许我表白心迹。

　　我从巷尾的塑料镂空灰框里拿起一个倒伏的瓶子，朝那个怪物扑过去，向他的脑袋砸去，然后用手腕勒住他的脖子，向后压，他倒下去，我快速侧身，避免被他压倒。

　　他的皮肤好滑，所碰之处感觉并不是紧实的，而是浮肿的，像被泡胀的某种东西。

　　我坐上去，一拳一拳地朝他的脸打过去。他的身高与我相似，反抗的力量似乎也与我不相上下，没我想象的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那张浮肿的脸，很像我。

　　“你是张子笃吗？”身后的人将手伸向我的肩膀，我猛地将手按在身下那人的脸上，捂住，慌张地回头，望着他。

　　好久不见，赵任。

　　我和赵任两人的爸爸是同事兼好友，从小就常常在一起玩儿，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挚友。

　　双向的朋友，单向的恋爱。

　　我眼里盛满了和他的过往，于是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也许是表现得太过明显，成年后他便和我渐渐疏远，就连他结婚，我也不是伴郎。

　　抢婚是不可能的，我并非缺乏勇气，而是到了那个时刻，才异常清楚，只有他也爱我，才可能被我抢走。

　　他并不爱我，他爱他的新娘，他亲吻她额头的时候，眼含热泪。

　　此刻，被我用手捂住脸的怪物也在颤抖，眼睛紧闭，我的指缝感受到了温热的水。

　　对啊，他结婚的那天，雨真的很大，街上的下水道堵了，新娘还是他从婚车里抱出来的。婚礼进行曲响起的那刻，想跟他共度一生的梦想，就死掉了。

　　我那时真的想扑倒在酒店外的雨水里，结束生命。如果真的那样死了，被泡胀，时间久了成了巨人观，应该就是这幅样子吧。

　　既然死了，就死透啊，为什么要欺负他。

　　该死掉的梦想，没有资格死灰复燃。

　　我的手指用力地陷进那个怪物流着眼泪的眼睛里，将他的脸抓变形。

　　“张子笃，够了，已经够了，谢谢你。”赵任再次出声，并抓住了我的手腕。

　　确认那人的脸已经变形扭曲，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手向前伸，递给他：“穿上吧。”

　　他垂眸，雨水敲打他的睫毛，冲刷着他赤.裸的肩膀。他低声道谢，把衣服接过，穿好。

　　有一个模糊的童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爸爸……你在哪儿啊……”

　　赵任说：“我儿子在找我，我们改天再联系吧。我……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回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

　　“赵任，你看这个地面，逐渐褪色变灰了……”我突然发现了这一变化，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吗？人的大脑皮层是一层灰质，当人活着时，密布的血管运输血液，就会呈现出粉色，一旦没有新鲜的氧化血液，就会变灰。也就是说，我即将，或者已经死掉了。”

　　“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是突然才懂的。

　　在成年的生日晚会上，我许下三个愿望，贪心地对应着我此生最想实现的三个梦想。一是变得有钱，二是能够成为画家，三是能够和赵任在一起。

　　这三个梦想，接二连三地死掉了。

　　工作之后我才明白，我的能力只配得到月薪两三千的收入，如果要买房，或许要拮据一生。富有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由幻想接替梦想。而我所热爱的画画，恰恰是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法擅长的东西，它死于我心灰意冷的一把火。而我的爱情，早已死在赵任婚礼那天的雨水中，连尸体都成了巨人观。

　　它们突然复活，以怪异的方式去自我实现，可能是因为，我快死了。

　　“我说，我快死了，你能不能留下来，把你想对我说的话说完，我可能不能活着等到你的电话了。”我仍然紧攥着他的手，不断颤抖，“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我不会这样拉着你，不让你走，我会给你自由。”

　　他朝我笑了笑，好看得就像我情窦初开的那一天，他注视着我，所给予的微笑。

　　“爸爸！”

　　他听到这句呼喊之后，还是把我的手拂了下去，毫无留恋地转身，向巷外走去。

　　只留下一句：“还是以后再说吧。”

　　脚步声本该越来越远，在我的耳里却越来越响。我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感觉柔软的地面与水温柔包裹着我，如同重回母亲的子宫。